顺风兮,逆风兮,无阻我飞扬

(一)

我的生命里有两件最大的偶然,一是出生,二是生那场糊涂大病,这两件事完全不受我的支配。我的那场病确实有点怪,4年没能确诊,成了几个北京大医院血液专科的研究专案,有的坚持是白血病,有的说更像再生障碍性贫血,还有一派要按骨髓瘤治……哪个都是不治之症!病危报了3次,头发也脱光了。1983年底,4年大病死去活来糊里糊涂说好就好了。

再生的不易使我重新审视生命,要改变生活的激情一发不可遏制。要想改变生活,拿到文凭是第一件必须做的事。但是上学太贵了,我只能用最快最省的方法:高等教育自学考试。

于是我选择了考试科目最少的英语专科。

我像个吝啬鬼掰分掐秒地算计时间,那一年半我少说上了一半的夜班,我的身体奇迹般地经受住了疲劳极限试验。当时常有人问我:“什么动力能使你如此刻苦地自学?你的远大理想是什么?”

“只有两个原因:我实在想换一个与健康人打交道的工作;还有,我真的穷怕了,想挣多一点儿钱。”

我的回答常让人失望,但那是真的。在我重新上班的时候,发现4年前的鞋都小了,可我买不起十几块钱的一双鞋,不得不挤着脚上班,趾痛连心不断提醒我“钱”的重要。

我快要拿到文凭了!下一步目标很明确:尽快换一个“好”工作。1985年3月底的一天,我看到《北京日报》上的一则北京外国企业服务总公司招聘广告,学历要求大专以上。当时正上着班,找不到正式信纸,就只好拿一张处方纸写封求职申请。

尊敬的北京市外国企业服务总公司人事部领导:

本人吴士宏,现职北京宣武区椿树医院护士,自学英语,除最后一门英语口语以外,已通过成人高等教育自学考试英语专科所有规定考试,由于成人高等教育自学考试考期缘故,我要到×月后方能参加英语口语考试并得到英语专科大专同等学历文凭,特申请报名参加贵公司招聘考试,望能予以破例考虑,文凭后补。

随信附上免冠一寸近照一张,如贵公司对本人申请不予考虑,望赐还照片为感。

敬启者吴士宏

1985年3月×日

一个月后,我得到外企服务公司通知,去参加考试。

先考英语笔试。外企服务公司的英语考试每次都是临时命题。我记得那天考的中译英是国际新闻,我每天听国际广播电台英语广播,做起来很顺手。

接着又得到了口试通知,幸亏离考试还有两星期,我报名参加了国旅的业余导游英语短训班。带的是美国西雅图一个高中合唱团,二三十个高中生加老师和家长算挺大的旅游团。那3天我晚上回医院上夜班,白天当导游,狂练了3天口语,使我顺利通过了3天后外企服务公司的英语口语考试。

一个月后,调动手续也完成了。调动过程中我接触了小雷,他告诉我为什么外企服务公司会对我“破例考虑”。

原来“外企服务公司人事部每天能收到上百封求职信,没见过用处方纸写的,没文凭,还要还相片?大家传看了一遍照片议论了一圈儿,谁也没看出来这人凭什么这么狂,就说把她叫来考试,到底看看是怎么个人儿。”

我赶忙解释。我当时没告诉他我还想用那张照片继续求职呢,要照新相片又得花钱。要说那照片实在是惨不忍睹:4年激素吃出来的“满月脸”横比竖宽,还有黑框眼镜从中再加个隔断,新长出来的头发也就两三寸长,用火剪烫了为能伏贴着点儿,可是没烫好,有大圈有小圈挺怪异的。我记得小雷说话时上下打量我,估计心里说真人比相片也强不到哪儿去。

好险!我是无知又无畏侥幸成了个偏锋。

我真是幸运,第一砖就引出块玉来,那在当时可是多少人向往的和田玉啊!

(二)

当时在华的外国商社没有独立注册的法人机构,都是“代表处”。外国商社和外国人要雇用本地雇员,只能通过外企服务公司,本地外派雇员的真正单位是外企服务公司。

初进公司,所有新员工都要先参加外事纪律教育,经过一个月的教育,给我留下的最深印象是,每个人都必须努力把自己“派”出去,否则服务公司是不会总为你捧着铁饭碗的,别提“金”的了。那时我除了和自己较过劲儿,跟谁也没竞争过,我心里越来越害怕了。

6月底,人事部通知我第二天面试,是一家叫IBM的美国公司,职位是办事员,工作内容是行政勤务。面试之前领导对我谈:“这次很有可能派不出去”。这个IBM公司特别傲慢,对本地雇员非常挑剔,连续退回了几个服务公司推荐的办事员,最近扬言说如果服务公司再不能推荐合格的人员,就要向上反映争取直接向社会招聘,与服务公司的关系更加紧张。我仔细听了以后,心里轻松了点儿。

第二天下午,我被领到会谈室,心蹦跳得自己能听见。屋子里坐了六七个人,都是服务公司的人事部领导,只有一个人不认识,是华人面孔。我心里暗喜,华人应该能讲华语吧?领导介绍这位是迈克·李先生,是IBM公司的经理;这位是吴士宏小姐,由服务公司推荐应试办事员职位。现在请双方交谈。

我赶忙先说:“Howdoyoudo?(您好)。”

李先生连问候都没有,第一句话就是:

“你知道IBM是家怎样的公司吗?”

(“DoyouknowwhatkindofcompanythatIMBis?”)

“很抱歉,我不清楚。”完了,第一下就砸了!可是我真的不知道。

“那你怎么知道你有资格来IBM工作?”迈克·李说话时根本没看我。

(“ThenhowdoyouknowyourequalifiedtoworkforIBM?”)

“你不用我,又怎能知道我没有资格?”我脱口而出。

我接着用英文说了挺长一段话:大意是我以前的同事和领导都相信我有能力做更多的事,我能通过自学考试就是能力的证明,如果给我机会,我会证实我的能力和资格给你看。IBM公司或是别的公司如果用我都一定不会后悔。

反正这回派不出去领导也不会怪我,我挺骄傲地“气节”了一回。

在我说话时,李先生一直面无表情,使劲咬着铅笔,一只脚高高地翘在另一张椅子扶手上。我说完后,李先生说谢谢,没别的问题了。前后也就10分钟。

回到待派雇员集中的教室,大家也说凭经验面试时间越短机会越小,去不成也好,这样的老板肯定不好伺候。正说着,人事部经理来叫我,告诉我,下周一上班!

领导很高兴,出乎意料剃了个难剃的头。

我更高兴!想想看,每月工资一下加了150元!我立即喜欢上了IBM公司,决心好好给她干。资格没有,努力是保证足够的!迈克·李也不那么讨厌了,不管怎么说,人家“知遇”了我。迈克·李是我在IBM的第一位经理,人一点儿都不坏,太严肃其实是因为内向害羞,熟悉以后也偶尔能看见他笑。他是夏威夷人,是华裔,但已经在美国第三四代了,娶的太太是意大利后裔的美国人,根本不懂中文。他调回美国以前我已经是销售代表了,在他的送别晚餐上,我终于找着机会问他当初为什么会雇我,他说他记得很清楚当时的情景,说不清为什么雇了我,可能因为从我身上看到了点“spirit(精神)”。

新生活的大门对我打开,我跨进IBM仍是一片无知,我珍惜机会的来之不易,开始患得患失,不再无畏,但是有了点“精神”,我只能前行,不想后退。

(摘选自《逆风飞扬》光明日报社出版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