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再教育

2000-06-04 21:34雷抒雁
大家 2000年1期
关键词:农场部队大学生

● 雷抒雁

如果只就字面看,这个词也许并没有多少显示出要消亡的凶相。或者引申一点,让它的意义逼近"可持续性发展"、"老年大学",甚至"博士后"教育等等,就更有存在下去的理由了。

其实,这个词是"上山下乡"、"插队"、"五·七干校"的"堂兄弟",与之有着直接的血缘关系。

1967年7月,上完五年大学中文系,到了该我毕业的时候,荣幸遇到"文革",一切用人单位,或者文斗,或者武斗,都关了进入大门。我们只好留校待分配。这一年,低年级的同志如火如荼,"战斗正未有穷期",我们毕业班却只能作逍遥游了。打扑克、读闲书、背着手看"文革"热闹,更有多情男女如卸了套的驴子,无人管束,昏天黑地谈起恋爱来。后来,谈起这段日子,有位女士居然挺起大肚子,说:"文革"的收获最大最大!尽管如此,宿舍楼道里不时能听到叹息声和偶尔发出的压抑得近乎撕裂的喊叫声。明天,谁知道明天到哪里去!忽然,说是要分配了。这样的谣传已不知有过多少次,谁也想不到这回是真的。在一起先写毕业鉴定,造反派自己始终站在"革命路线一边";参加过保皇派的则先作一番检讨,说怎么怎么及时回到"正确路线"上来云云。公布分配方案之后,一看,在内地的,只是一些小学教员之类的去向;远处,就是到部队农场"接受再教育"。

这个词第一次由此而来,这是1968年夏天的事了。

后来,我知道参与到这个队伍来的人,差不多是67、68、69,甚至70届的毕业生都有。供我选择的部队农场有甘肃的山丹军马场、宁夏的青铜峡农场。陕西的华阴农场条件好一点,但没有我们的指标。

我选择了宁夏。看看地图,知道青铜峡农场就在黄河之滨。那些关于黄河、黄沙、贺兰山、羌笛之类唐宋边塞诗人的诗句,又一次深深打动了我,我毅然离家,远走西北。

说实在话,那时,一门心思认定知识分子与工农群众相结合,是思想改造的"必由之路",也并没有什么哀哀凄凄的离愁。再则,其时,年长的,上了"干校";年小的,"上山下乡";我们更没有什么"思想工作"要做了。能被分配,就是万幸;如果再去体验一下边塞的风情,更是难得的好事。

我把先前写下的厚厚一本诗稿拿到洗脸间一页页过了火,纸灰飘起,像是哀惋的蝴蝶;我并不觉得这是在向文学告别,以为一种新生也许就在前边。

出发的日子到了,把五年里积累的图书寄存在学校,只一卷铺盖,几件衣物,上了火车。我打小不曾出过远门,这一路风光紧紧把我的目光贴在西去列车的窗口上。出宝鸡到兰州,再倒车东去,过黄河、穿沙漠,到了一个叫"石空"的小车站。那里就是我要到的终点,青铜宝家滩农场就在那一片土地上。所谓农场,不过是部队的农业生产点。三、四排泥屋草舍,墙皮也被盐碱蚀得斑斑驳驳。通铺大炕倒被部队战士扫得干干净净。据说这些房子是三门峡水库移民住地,他们因不惯塞外生活,又都陆陆续续回河南找公家麻烦去了。留下一座空巢,正好给我们体验一下贫下中农的生活。

我们来自全国各地的大学生近百人编成一个连,男子两个排,女子一个排,下边又以顺序成立了班。除了正常班之外,另有一个炊事班、一个饲养班,喂些牛马之类。排及连里的领导都是现役军人,很有些部队工作经验和"支左"经验。("支左",又一个消亡的语词。指部队在"文革"中支持左派群众组织。)我得尽快讲所谓"再教育"。"再",其实是不再读书,甚至禁绝读书。同来的学生中,有学理的,有学外语的,那些"A、B、C、D",很快就被塞外的寒风吹凉了。有人提出每天可否用一个小时学学专业课,这便成了反对"再教育"的"活思想",大会小会被批判。

"再",主要是"再劳动"。有句话很流行,说"汗水是洗涤心灵污垢的溶液"。我们在大风沙里给田野送肥,地冻三尺,便用炸药炸那粪堆,部队有的是炸药;然后,三个人一辆板车,在冻得梆硬的泥浪里颠簸着把粪送到田里。我们踏着冰水插秧,天凉就喝一口酒,唱"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割麦子、割稻子、脱粒、碾米。农民什么样,我们什么样。只是脏兮兮的一副眼镜,常常会泄漏我们的身份。我现在仍然惊奇,瘦瘦的一副身骨,那时,我竟能扛起二百斤重一麻袋大米踏着桥板,装上卡车。

部队还是很认真地"教育"这批大学生。除了加强政治学习,让大家认识到自己是"旧教育制度的受害者",必须重新"赤化思想"之外,还想让大家通过军事化生活,变成一名真正的军人。夜间,会有突然的紧急集合,我们必须按战士的要求三分钟之内打好背包,摸黑赶到操场。然后,是排长、连长,假模假势地出一些"敌情"项目,说苏修从某地某地空降,我们必须限时赶到某某战斗地点集结。然后,就是一路小跑,叫急行军。黑夜里,谁也看不见谁,先是不时有嗤嗤的笑声被厉声禁止;再就有小小的骂声,说是骂苏修,其实大家心里明白骂谁;再后,便是喘息声,叹息声。天渐渐变亮,排长一看,队伍减半,前边还在跑,后边有的在慢慢走,远处掉队的干脆坐在路边休息。再看那"军容",破破烂烂的衣服,穿得歪歪扭扭;花花绿绿的背包,已经散成一团,背的、抱的、挟的,五花八门。有人说俏皮话:知道的,一看,这是大学生在拉练;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座山雕的弟兄们满载归山了。

贫下中农也不时被请来当老师。黄河边上星星散散的农户,竟然能组织起"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来给我们演出。我永远忘不了那些憨憨的农村姑娘,穿着大红大绿的农家新衣,常年风吹雨淋的脸上,涂上一层白粉,再用红纸抹两片红色在脸颊上。不谐调的手脚,踏着锣鼓和二胡、笛子单调的伴奏,边跳边唱"毛泽东思想的伟大","文化大革命的成果"。这些听惯了的词,在当时并不刺耳。倒是唱我们这些知识分子"麦子韭菜分不清"叫人气恼。那里的人把"麦"字读"mià"。散场之后,这便成了大家解闷的口头禅。

这种调侃和嘲讽,自然被视为拒绝"接受教育"的表现,碰撞,常常由此展开。最激烈的一次是排长批评大家是"刘少奇教育黑线培养的大学生"。立即就有人反唇相讥:"那么,你岂不是罗瑞卿黑线培养的士兵。"这是可怕的语言,差一点惹出祸来。幸好有年长点的,出来和和稀泥,双方才罢休。记得"九大"前夕,连里要练"忠字舞",唱着"葵花朵朵向太阳,长江滚滚向东方"。那舞姿确实有些滑稽,有人便说:"喝醉了酒跳起来才更像!"这自然是"反动"言论了,不时被作为"阶级斗争新动向",被大小会点名。说这话的那位同学档案里不知是否还记着一笔。

身体的疲惫,精神的空虚,内心的苦闷,使这"再教育"不断弄出笑话来。

收稻子的日子,长势很好的禾杆,很费镰刀,半天下来腰疼,臂疼,手掌上全是血泡。便很想寻个小小的茬儿,借故休息一下。突然有人喊:"嗨,一窝小老鼠,还没长毛,多可爱!"立即,一片回应:"我看,我看!"大家扔了镰刀,跑了过去。果然一堆小鼠,在用稻子枯叶编成的小窝里蠕动。关于老鼠的各种笑语就此开始了。然后,不知谁瞅准了一位家在广东的学生,说:"你们那儿的人吃老鼠,你敢吗?"那小伙子立即说:"敢!""不信!""打赌!""赌一斤水果糖。"一斤水果糖在那个年代,可是一笔不小的赌注。广东学生动了心,说:"谁担保?""我!我!"一下了站出四、五个保人。广东学生迟疑一下,望着远处流向黄河的那些清清溪流,说:"允许我吞一个老鼠,喝一口水!"大家说:"行!"热闹开始了,人们全部跑出稻田,到了溪边,看那广东同学一个一个吞下一窝小老鼠。这一场游戏,真让人精神振奋。那快乐持续了差不多一周。

翻地的时候,仍没有忘这吃老鼠的故事。突然有人用铁锹挖出一条拇指粗细的蚯蚓,立即大喊:"赌一斤水果糖,谁敢吃?""再教育"之后的大学生你得刮目相看,勇敢者立刻接过那蚯蚓,满嘴泥血吞咽了下去。那一天,我的胃直翻腾,在田边笑了半天,也呕了半天。

水果糖最终还是没有吃上。因为晚上点名时,连长以前所未有的严厉说:"要是让苏修知道中国的大学生在吃老鼠、吃蚯蚓,这不是给他们提供攻击中国的炮弹吗?中国在挨饿吗?"没有人真的认为这话有道理,但打赌输了要买糖的同学却服了这个理,糖是不能买了,谁敢给苏修提供"炮弹"呀!老鼠、蚯蚓算是白吃了。

到收完秋,麦子脱粒时,最恼火的是仓库保管员,他说:"每天,我得到田里一张一张拣麻袋!""拣麻袋"于是就成了关于"性"笑话的隐语。因为,在这些男女大学生中,有结了婚夫妻同在的,有正恋爱的,也有偷情的。即便是正式夫妻,部队也不提供同住的房子。麻袋,自然就成了这黄河之滨,广阔无垠的天地间,唯一的一张爱情"圣床"。

再分配的传言也不时泛滥,总难落实。其间,曾有南方同学来信,谈到在牛田洋农场"接受再教育"的大学生,被海潮卷走的消息。海啸上来,为了保住填海的稻田,那些大学生高举语录本和战士一起挽起人墙挡那狂涛。结果是自不必说的。死了多少人,成了一个永远的秘密。只听说,有人从死者的手臂上脱下手表,洗一洗拿到市上卖。在当时,表也许是人们最重要的财富。我不知道,从那表走动的响声里,夜静更深时,新的主人能不能听到一些哭泣的声音。

这一段生活,直到1970年5月才算彻底结束。"接受再教育""毕业"了,大家又打起背包星散地被分配到各地去。我和另几位同学留在部队,穿上军装,在政治部宣传科当上了宣传干事。

我把"接受再教育"这几个字写在我的履历中,用以证明我在特殊年代里那一段特殊生活。似乎没有哪一位"接受再教育"的人把这段生活当成素材来渲染。也没有人再提起过这一段生活,没像"上山下乡"的"知青"那样引人注意。我想,也许是别人认为我们总算是幸运儿,毕竟上完了大学,毕竟当上了"干部",毕竟有着一份薪水。我不知道这些理由能不能构成"接受再教育"这个词的不消亡,让它重新被唤醒,被使用。

策划·组稿:李巍责编:马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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