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体的命运

2000-06-04 21:24■邵燕祥
当代 2000年4期
关键词:骨灰遗体列宁

■邵燕祥

大约是六十年代后期,"文革"当中在上海,寒冷的四月的早晨,一个十岁的小女孩,被妈妈送上43路车,她抱着一个包袱,里面是爸爸的一套衣服鞋袜。

头天晚上,妈妈十一点多才回家,一边打发她去睡觉,一边就对着外婆哭了。女听她说爸爸死了,是自杀,在昨天;吃了过量的安眠药,死了。她说她今天去了龙华火葬场,雨里站了很久,可他们不让她进,他们要她划清界线。

妈妈回过头对在旁边听着的小女孩说:明天我也不能去,你给你爸爸送点东西去好吗?

"好的,妈妈。我去。你别哭了。"十岁的女孩回答说。

到了龙华火葬场,她发现全是跟她差不多大的孩子,全都跟她一样,手里提着包袱。没有一个大人。

看门的老头向她招招手:"你看谁?"

她默默地递上死亡通知单。老人看一眼通知单,又看一眼她,说等一下,就进去了。

他进去很久。寒气就一点一点侵袭了女孩的全身。

老人终于出来了,第一句就问她有没有给爸爸带袜子。他说他一个脚光着。女孩说带了。

"胸前吐得一塌糊涂,吃药死的,是不是?"女孩点点头。停了停,他又说:"回去不要告诉你妈妈,你爸爸的一个耳朵被撕下来一大半,挂在脸上呢。"

"这一瞬间,我忽然觉得,爸爸死了,这是解脱。……与其那样活着,不如这样死了。"

女孩把火葬的钱递给老人。老人拍拍她的头,说:"回去听话一点。"女孩点点头。

许多年后,她说:"那种感觉,不像是一个老人在关照一个孩子什么,倒像是两个大人在达成一种默契。"

上面这一些,转抄自潘虹的自述。那女孩就是她。原是一家文摘刊物从《希望之星》摘载的,不知是否出自她写的那本书。过去仿佛知道她的父亲也曾经打成右派而弃世,这回知道当时潘虹已经懂事了。

我这里不说亲历的苦难使潘虹过早思考了人的尊严和人的生死。我要说的甚至也不是人的命运、知识分子的命运,而只是人的遗体的命运。

潘虹父亲的遗体,在这个大时代里,显得多么微贱!而大家知道,储安平是出走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老舍、田汉等都不知骨灰何处(最后平反时只能在骨灰匣里放一副眼镜、一支笔之类充数),……当时称为"牛鬼蛇神"者的生命是何等的微贱,何况遗体!

事出偶然,就在这本文摘刊物的末页,我看到一篇《列宁遗体的命运》(作者佚名,摘自《信息参考报》)。列宁的遗体放置在莫斯科红场列宁墓的水晶棺内,除保持恒温并每周作两次例行防腐检查外,每十八个月作一次"专门护理";平常日夜警卫,战时紧急转移。如此已历七十余年。其间,一九五三年起,斯大林的遗体也曾与列宁并排置放了八年。

在红场上有许多苏联党政军要人的墓葬,成为一种特殊的景观,我不知道那里埋葬的是遗体还是骨灰。各地的无名烈士墓,是卫国战争留下的永远遗憾的纪念。数以千万计的战争死难者,他们的遗体是否都得到了妥善的掩埋?还有,几十年间多少在劳动营和流放地死去的"无辜的罪人",他们的遗体又在何处,他们的亡魂可曾回返家乡?

普通人的遗体,是多么地微贱啊!普通人与"贱民"之间的差别在哪里?

世界上的事情,很有一些是不堪联想的。

就事论事,关于列宁遗体一文透露了没听说过的消息:当一九六一年斯大林遗体从列宁墓迁出火化后,列宁遗体再一次开始腐烂,那时防腐专家兹巴尔斯基已死,后继者经验不足,经赫鲁晓夫和医务人员商定,列宁的躯干被火化,掏空了脑髓的头部则安装在一个人造躯体上。这就是迄今为止世界上人的遗体保存时间最长的一例。现在除了所余头颅如何继续有效地防腐以外,围绕着列宁遗体是否迁葬的问题,也发生很大的争议,看来争议将会跨世纪。

在中国,过去人们相信轮回,相信有阴间、有来世,才特别关心遗体的处置;相信堪舆之说,以为风水关系着后代和家族的兴衰,这才更重视墓穴的选择和营造。我相信在新的世纪里,普通人将会更关心当下生存的状态,生活的质量,生者将力求掌握自己的命运,也许不会太看重自己乃至先人的遗体的命运,更不会把什么木乃伊当做不朽的象征了。

然而,微贱如潘虹的爸爸,生前受侮辱,一死如鸿毛,他却深深埋葬在亲人的心灵深处,连同所有的记忆和思索:作为一个普通人,这不是比遗体的命运更重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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