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东军
21世纪初,展望未来社会的各种预言,曾有此预见:人类在经历了人类初始的平静、相当一个时期的浮躁后,最终仍将归于平静。这种预言无论其准确与否,却因为它的切中要害,而获得给人以警示的意义,即:人类向外部世界的觊觎、扩张和占有,是否已经历了太漫长的过程,人类对人类自身,对内在精神的忽略,是否已太长久。
此篇谈《卑微的神灵》的文章,所以引发上述话题,是基于1997年度,当与法国的“龚古尔文学奖”、美国的“普利策奖”齐名的英国小说创作奖“布克奖”,归于《卑微的神灵》的作者,印度37岁的女作家阿伦德哈蒂·罗易后,这部书虽然被译成21种文字,在相当一个层面,似乎并未引起人们的关注。虽然个中原因诸多,却无法回避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现代社会被各种欲望驱使的人们,已无暇静下心来,耐心咀嚼一部即使与生命个体切实相关的书本。
“布克奖”评审委员会主席,对此书曾有一言中的评价,认为此书所描述的故事,“不仅是地域性的,更是普及性的”。正如我们在此书的阅读过程中,我们虽然多有看到印度种性制度的腐朽,它最终带给人物命运的悲惨结局,我们更看到我们也置身其中的无所不在的日常生活,在它波澜无惊的日常性中,掩隐着的无数伸向悲剧的触须。
《卑微的神灵》作为具有悲剧艺术的小说,当然为我们揭示了人物多层面的悲剧。比如:属于社会层面的,印度曾绵延长久的种性制度,作为肤色黎黑的“帕拉万”,“不可接触的贱民”,曾经历过“倒退着爬行的岁月”,持着扫帚倒退着爬行,以扫清自己的足迹,以免婆罗门和叙利亚基督教徒会不小心被帕拉万的脚印玷污。等级如此悬殊的种性制度残余仍存的社会里,不同社会地位的男女主人公,他们的恋情,最终将付出生命代价的结局,则是命定的。应该说,小说所精心设置所着力表现的这出爱情故事,非常感人。然而,由社会制度或传统观念及世俗偏见等等,造成的千古爱情悲剧,读者并不十分陌生。一般而言,可眼见到的有目共睹的社会问题,它们所衍生的恶果的极致,虽然通常可极易赚取人们的眼泪或悲愤,但感动慨叹的过程却是短暂而简单的。作品所描述的另一层面的悲剧性,由男女不平等的社会现实,带给女性人物的不幸,它给予读者的阅读感受,也当是属于上述性质。
《卑微的神灵》所以堪称一部杰作,在于它避免了技术操作上通常会采用的神话式写作,也避免了以种性矛盾冲突而来的戏剧性用笔,它通过日常性的生活,不动声色的描绘,将悲剧一点点演示出来。在这种日常性中,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悲剧的介入者和参与者,进而成为悲剧的承担者。正如,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君特·格拉斯,在他的长篇小说《铁皮鼓》中,对德国小资产者、小市民等大批社会庸众的批判,认为正是每个德国人自己的错误导致并维护了法西斯独裁的专制统治。同样对于十年浩劫的“文革”悲剧,也有人开始从自身的角度进行反思。当然,所不同的,《卑微的神灵》既非将过错归于日常的普通人,普通人也非由特定的历史情境而介入,它所描写的日常性离我们更近,它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在我们的身上发生。它不仅仅源自于人性的弱点,还源自于人性的特点,它甚至不只是无知的还是无辜的,悲剧由这样一种被人们忽略的视为正常的看不见摸不着的力量促发着推动着,一步步向灾难的深渊临近,真正令旁观者扼腕叹息。
小说作为成人的男女主人公,他们的相爱、热恋直至事情的暴露,一对童蒙未开的孪生兄妹,他们在不知不觉中,成为整个事件的生发、缘起、推进和终结的介入者参与者,最终,兄妹俩面对他们所不能理解的成人世界,以一种被诱发的口供,断送了两个他们所最心爱的人,他们的阿母,和那个给他们童年带来无数快乐的“可接触者”帕拉万。当我们看到人生的一些悲剧,虽然常常由社会的历史的因素所决定,又还会由些许偶在的、人力无法控制的、人所无可奈何的因素所促成,生活便向我们展开了它并非简单的是与非问题的丰富性与复杂性。
《卑微的神灵》揭示的日常生活掩隐的悲剧,它不仅不同于人为痕迹明显、事件冲突激烈、戏剧意味浓厚的故事,它也不仅仅存在于事件生发终始的日常生活,它还如同盘错牢固的根结,如同葬送了表姐生命、断送了阿母爱情的那条河流,永恒长久地存在于事件过后日复一日的日子中。当流失的岁月成为过去,生活重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当年幼弱的两个孪生兄妹,随着生理和心理年龄的生长成熟,他们方才意识到当年事件的全部分量,于是,追悔和自责汹涌而至。作品曾这样写道:“这是非常奇怪的。为什么关于死亡的记忆会保留得那样长久,远远地比死亡所夺去的生命的记忆要长久得多。”孪生兄弟艾沙正因为此,从此变成一个沉默的人,并“慢慢地,经过许多年,艾沙从世界中撤退出来。”而孪生妹妹拉赫,则由另一种形式,绝望和空洞,成为她存在的特征。童年时代无意识地参与的某种事件,从此改变了他们生活的方向,并从此改变了他们的一生。
小说由此带给我们的撼动进而启悟,我们似乎也无以言说。我们置身于日常生活,每个人都曾经也都会由人性的弱点或缺点,诸如自私、嫉妒、无知、愚昧,以至自负或任性等等,即便是微弱的因素,成为某个事件偶发的诱因与契机,带给旁人者甚至他自己无以觉察的伤害及灾难。而人的一生中,又会有多少轻重不等的曾经的负疚,如同重石磨盘,长久地沉甸甸地压上良心的秤砣,成为终生的阴影。
此正是这部小说超越地域和时代社会的囿限,呈现出来的日常生活中人性问题的魅力,它所依附的作者所赋予作品的丰富而独特充溢着生命直觉的语言,使这部书成为“一部可以流传下来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