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人:王宝明
采访时间:1998年11月22
日下午3:00
采访地点:河北省秦皇岛市庙庄村
被采访人:李宁生,75岁,原66军机炮连连长,1946年参军,先后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以及抗美援朝战争。
我那时是66军机炮连二排四班班长。我们住在天津的杨村搞生产,种麦子,北朝鲜和南朝鲜在打仗,当时听说是北朝鲜把南朝鲜打到海里去了,其实不是南朝鲜真打不过,实际上是敌人用了个计策,诱你,等你钻进去之后,人家来了个仁川和元山的登陆包围,就把北朝鲜的军队都打惨了,一直打到安东(现在叫丹东),眼看就打过来了。
有一天,我们部队突然地烙大饼,接着就吹集合号,我们听到了就往杨村车站跑,当时很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一个营长自己跑得挺快,结果自己上来了,团长一问:“你的部队呢?”他说:“在后面!”团长就喊:“回去!”他又往回跑,把部队带上来。接着就开了誓师大会,军长和政委讲话,说什么,可想而知,我们不能置之不理之类的话,现在也记不清了。讲完话,一声令下:上车!也没说上哪儿去,我们就噼里啪啦连枪带炮上了火车,等火车开到山海关就开始换钱,那时,关里和关外的钱不一样,关里是边区票,关外是流通券。说是换钱,实际上就把钱都收了上缴。接着伙夫做饭,开饭,吃完饭的时候我看见很多兵在抬一个个大水柜子,那种水柜里边是铁的,外边是木制的,打仗没水不行。装满水之后就用锁锁上、装车。再次出发前,我们还看了一出戏,叫《贱骨头》,演得挺好玩儿,但现在什么词记不得了。再上车走了一段之后,我们就知道到了沈阳,当时我们根本就不知道上哪儿去,让上哪儿上哪儿,军人就得服从命令。从沈阳东南下去,又到了凤凰城,就看见有朝鲜人了。那时候朝鲜打下来的都到中国来。
在安东的沙河镇我们都下了火车,上了航空大楼,把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帽徽、肩章什么的都拿掉了。到天黑就过了鸭绿江,过去以后就听到了炮响了。我们就开始急行军,一个晚上就走了一座大山,不知叫什么名字。等到白天一看,真险!白天都难上,晚上却不知道怎么就上去了,连骡马也都拉上去了。紧接着又从另一面下来,下来以后人都饿了,可是没饭吃,到了天黑才弄了一碗煮熟的玉米棒子,那时大饼还没从火车上运下来。再往前走就到了龟城,在那儿和敌人接上了火,很快就把敌人打跑了。这是进入朝鲜国土之后第一次和敌人交火。敌人扔的满山的武器,还有罐头。我当时不敢吃,怕敌人下毒。有不怕死的,肚子饿得不行,就有人什么都不管了,很多人起开罐头不要命地吃。我看着别人吃得挺香,自己也受不了了;过了一会儿,见别人吃了没事,也忍不住吃了。过了龟城以后,我们布了一个“口袋”,这叫攻中有防!等了很长时间结果敌人没上当。在龟城修整了一段时间,了解了敌情,开始打第二个战役,接着宁边、龙山洞又打过去了。就到了清川江那边,把敌人打死了不少,敌人的小汽车都打到了山沟里,又得了敌人不少的给养。我们当时吃的是炒面,人家吃的是牛奶,咱穿的是棉衣,人家穿的是羊毛,咱穿的吃的都不如人家,但咱能吃苦。又修整了一个阶段,我们的部队就准备上东海岸的元山。在向元山行军的时候很苦,走一天一夜没饭吃,后来有个班长上了一棵长红果的树,那树上的红果能吃,下面当兵的就乱要。他就往下扔,后来他扔不过来了,下边的人就急了摇树,那红果就噼里啪啦的往地下掉。当兵的一窝蜂地扑过去抢。人饿了什么不吃?好不容易弄来一锅粥,一下子就抢光了,炊事员说:“别抢、别抢,后面还有呢!”可是没人听他的,一锅粥吃完了,后面没有了。吃不上饭,你也得走路啊!有个叫强玉民的,没吃上饭急了,就往山下跑,有人喊他:“强玉民,你干啥去?”他说:“我上朝鲜要饭吃去!”有个叫冯宝奎的就说:“强玉民。强玉民回来!前面还有吃的呢!”他才回来。一两天真吃不上一顿饭,连马都走不动了,马拉着炮,比人还累,等过河的时候,它不走,我们用火烤它肚子它都不走。最后只好把马解下来,让它自己走,爱去哪去哪,不管了。元山是北朝鲜的一个港口,也是钢铁城市。结果咱们的部队还没到,敌人就跑了,当时美国打着联合国旗号带领十六个国家,连土耳其都来了一个旅,我们打跑的可能就是土耳其的部队。
第三次战役就是三八线,敌人炮火兵力都比咱强,咱有啥说啥。但咱会近战。敌人就怕近战,靠近了,敌人的导弹,远程炮火都用不上了,所以当时咱们部队采取近战,乘夜黑一下子就摸到敌人跟前,敌人打炮,飞机炸,我们也不动,打死也不动,像邱少云就是烧死的,敌人用了不少流弹,一打就满山着火。第三次战役我们也死了很多。通过三八线之后,天上就一直下雪,可千军万马一过就变成了冰,走着走着就摔跤。当时部队是一到白天就休息,一到晚上就急行军,怕暴露目标,有的人晚上跟不上,白天还得走,结果别人休息他休息不了,我说的那个叫强玉民的就跟不上。有一天,快天黑的时候,我听见“哐”的一声响,起来一看,才知道是强玉民搂着一颗炮弹把它弄响了,他自杀了。我看看远处的山,心里一片空白,爆炸声过后,强玉民没了,山风一会儿就把硝烟吹散了。接着我看见王茂增、王玉祥低着头在找强玉民炸飞的尸首,最后凑到一块儿,放到被子里裹上。我们把他弄到一个山洞里埋了,让王茂增(他有文化)写了一个牌子插在了上面。强玉民是个老兵,当时有四十多岁。他曾经打过八年日本,又打了三年解放战争,没想到在抗美援朝战场上他吃不消了。强玉民死后师部来人调查了很长时间。
后来就到了南朝鲜的一座大城市——春川,楼房林立,非常好。等我们返回来的时候,春川却是一片雪白,朝鲜的建筑大多都是木结构,所以敌人的燃烧弹一炸就全烧光了,再一下雪就什么也没了。当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让人觉得好像在做梦一样。到春川以南,打出好几百里,就停下来,由进攻转入防御。防御了很长时间,敌人不来了,后来过完年,敌人就向北打了。咱就只好回兵。这次战役我屁股上受了伤,我一摸屁股抠出块弹片。领导让我下去,我没走,我当时想自己是轻伤,下去不知道让上哪去,还不如跟大部队走。接着就发生了恒城阻击战,大概是正月十五以后,我们过了南汉江,到了恒山,那个山很怪,上边下雪,下边下雨,穿越南汉江时,我们都是穿着棉裤棉衣趟水过去的,因为敌人把大桥封锁了。到山上的时候,我们身上都冻得梆梆硬。全是冰。很多人就点火烤火,其实当时烤火很危险,敌机一见火就炸,但当兵的还是点火烤,因为身上都是冰,太难受了。当时吃的是炒面,炒面是用豆子和玉米
在锅里炒熟了再磨出的面,我们是抓一把炒面,再抓一把雪,就着吃。
天一亮就打响了。一打响了就不冷了,上边是飞机炸,下边是坦克大炮轰,后来才知道我们是被敌人包围了,敌人是从东西两边过来的,我们处的位置叫德高山。这次战役我们连丢了一个排加上一个班的兵力。那么多人就这样打没了,打得满山着火(说到这里他眼里泪光闪现),我们班打得就剩了我一个人了。其中有个叫杜西富的,20几岁,是我老乡,当时他就在我身边,美国飞机俯冲下来,一梭子子弹打得他连吭一声都没来得及。另一个叫杜文山的受伤了,也在我身边,我背着他朝北跑。我们当时在下边的小山上,所以就往更高的山上跑。满山都是火,我们在火里跑,敌人用的都是燃烧弹,我背着杜文山一口气跑了三个山头。杜文山一边跑一边喊:“别背我了,别背我了,我受不了了。”他肚子受伤了,被敌人用卡宾枪打的,卡宾枪射程很近的。他直叫唤,我就把他放下了,他说:“你给我拳拳腿”,我就给他拳腿,拳着拳着我看见他直翻白眼珠,翻翻就不吱声了,死了……死了以后,我就用雪把他埋上了。他身上的血全流在我的棉裤棉袄上。我埋完了杜文山,就爬到高山上去了,还有别的部队的人也都上去了。敌人的弱点就在这,上边只要有枪声,他们就不敢上,外国部队的缺点就在这,胆小,中国人胆大,要是中国人就敢冲上去抓俘虏,敢跟你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等天黑时,我们就趁夜幕下山又趟水返回汉江以北,脚上身上都跟糖葫芦似的,里面不冻,外面冻。后来我们到了一个叫加强里的地方,进行阻击,人已经剩得很少了,一个山头就几个人打枪,但是敌人就是不敢上来。我们在那里阻击了半个月,由于当时给养供应不上,吃不着东西,睡不好觉,后来我们大部分人的眼睛都矇了。以后别的部队就接替了我们,第四次战役没打完,我们就回国了。实际上朝鲜战争打了五个战役。
我们死了很多,象(像)冯宝奎、冯志刚,冯宝奎还是我的入党介绍人,他是在第三次战役死的,当时用担架抬他,他只说了一句:“我不行了!”就死了。冯宝奎是个连长,冯志刚是指导员,还有杜文山、杜西富、王福、李大毛、大个刘(伙夫)、王霄、“独子”都死了,还有张宝玉、贾宝玉都是我们一块的。都死了,没有了!我活下来觉得挺幸运的,我那些战友他们都是年轻小子,20几岁,在龙山洞就死了那么多。前面说过的杜西富就在我跟前被打死的;部队刚出发时挨军长训的那个营长,大伙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挨骂营营长”,他也是在那儿被打死的。当时,我挖了个小坑,趴在小坑里了,飞机打过来了,把我棉袄穿过去了,穿了一串窟窿,我后边是个弹药箱子,把弹药箱打了个稀碎,要是没那个小坑,我也就完了。
我们回国的时候,由于不少人眼睛噱了,看东西就是一堵墙,所以就用一根绳子牵着一串人,前面由一个视力稍微好点的带路。我们身上的棉衣都开了花,等到了龟城才一人发了一身单军装套上,看上去像穿了新军装似的。走到离鸭绿江大桥约30里的时候,敌机把大桥给炸了,我们只好又在朝鲜露宿一晚上,桥修好以后我们才过来,算是真正地回到了祖国。回国以后我们受到热烈的欢迎,到天津之后,给我们每天弄很多的猪肝、羊肝,切成玉米粒那么大,用开水一冲,不放盐,还有鸡蛋,吃了几个月,就不礞了,全好了。66军当时已经没有几个人了,后来从三野部队调了一部分老兵和军官,又从湖北、河北调了一部分,总算是把这支部队又凑齐了。看起来战争就是人类互相残杀的一种怪物。我经过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这几次战争没死,我认为挺便宜,活到现在可以说党和政府没有亏待我们,我很知足。我现在有老婆和孩子,可是我那些战友他们有什么?什么都没有,死得挺光荣,但是光荣就光荣了,啥也没有。就拿杜西富来说吧,我回国以后就赶紧往他家去信,因为他是我老乡,一个村子的。他父亲就到部队来了,我们团政委问他:“老大爷,你干啥来了?”他说:“我来看我儿子!”团领导说:“你儿子还在抗美援朝没回来呢!”(说到这里,老人好像在笑,但那笑声中却似乎有哭声,这是我重新听录音时才感觉到的),杜西富他老父亲说:“得了,你别瞒着我了,我表兄给我去了信了,在什么地方我都知道,死在龙山洞了。”接着,老人又说:“我有五个儿子,有三个参军,算这个死了两个,要是没有共产党我翻不了身,我还有两个儿子,你们再要兵,我还让他们来!”这话听了让人掉眼泪呀!
资料提供者:王宝明,编辑,现居秦皇岛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