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青
那次离家出走的经历,终于使我明白,人世间最深的爱就是父母对子女的牵挂……
一
13岁那年,记得是麦收后的一个星期日,父母去地里忙活去了。我草草做完作业,觉得无聊,便在屋子里胡乱折腾。最后,我竟搜着了太爷爷传下的那根旱烟袋。
这是我家的“传家之宝”,烟袋杆长约3尺,由极为名贵的紫檀木雕刻而成,据说烟袋嘴还是汉代的一种叫什么的名玉做成。前些年,有位文物贩子出价2万元,都未能打动父亲的心,可见父亲对这根旱烟袋有多喜爱。我把旱烟袋拿在手心翻来覆去地瞧着,想起平日里看到隔壁王大爷“咕咚咕咚”有滋有味地吸烟的模样,忽然奇想大发:何不趁此机会也来几口呢?这么“宝贝”的东西,说不定比王大爷的旱烟袋更有味道哩!
为了不让别人发现,我躲在院墙西南角堆放柴火的旮旯里,像模像样地抽起“大烟”来。谁知刚抽了一口,就被呛得直咳嗽,烟火被磕掉出来后竟一点也没察觉到。我放下烟袋,跑回屋里饱饮了一顿茶水,准备再大抽一顿,忽听窗外“噼噼啪啪”地响,堆放柴火的地方已是红彤彤一片,我感到大事不妙,赶快走出屋子,“妈呀!”院里的柴火也不知啥时候已被引燃了,火焰眼看着“唿唿唿”地直往上蹿。我连忙端水奋力扑救,无奈火势太猛,根本不起作用。我见势不妙,慌不择路地逃出村外。
闯下了大祸,我害怕极了,烧光了足够用整整大半年的柴火和祖传的宝贝,父亲准会把我揍得遍体鳞伤。可我现在能逃到哪儿去呢?就那么几家亲戚,一天工夫就能找个遍。猛地,我想起本家一位堂姑,她嫁到中条山南麓的辣水河畔,关系虽然亲密,却因家乡习俗方面的什么原因而不多来往。这是一个较保险的“避难所”,我忙拔腿一路小跑而去。
二
堂姑忽见娘家来了亲戚,自然是喜不自禁,又是烹又是炸的好生招待了一番。随后问我有什么事。我支吾了半天才说:“学校放假现在又没事,想到这里的山上、河里看看。”堂姑大概看出了些什么,表情有点古怪,但没有再问什么。
睡在堂姑为我特意腾出的小卧室,盖着招待客人才拿出来的真丝被,可我却怎么也睡不着。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往常,每晚我均同父亲在大土炕上睡觉,惯于在特有的亲切温馨的氛围中悠然入梦。而此刻,我身在“异乡”为“异客”,又深受“心事”折磨,哪里还有什么睡意?我一直在这样想:捅下这么大的乱子,父母亲还会不会要我?
就这样心事重重地到了第三天,吃过午饭,我装模作样“午睡”了两个小时,便对堂姑说我还想去河边玩。堂姑看看天,郑重嘱咐:“你看山头上乌云越来越厚了,这可是山里要下暴雨、发洪水的预兆,千万莫再到河滩里去玩,要命啊。一觉风变凉就赶快回来,记住啦?”
河岸上没有什么好玩的,于是,我跑到河滩里用小石子袭击了芦苇丛中的野鸭、灵子鸟,又搬大石块在水潭里玩了会儿“轰炸机”。大约过了两个多小时光景,忽见原先只有十几米宽、水只能淹住脚脖子的涑水河,猛地变浑、变涨了,没多大工夫就把整个河床铺满了,感觉风一下子变得凉嗖嗖的。我正准备往回跑,只见远远地有3个人正朝这边急急走来。我很快就看清楚了,走在最前面的是父亲,紧随其后的是堂姑和堂姑父。“不好!”父亲终于找到这里来了。我拔腿就往河滩里跑。
此时,河水已漫过小腿肚子了。摇摇晃晃地走到河中心时,我回过头去,看见父亲追到了河边,不知是由于太焦急还是太恼怒,声音都变了调:“小青子你快给我回来——听见没有一你再不回来就没命了——”他不断地狂呼高喊着,嗓子已嘶哑得很厉害,好像还隐隐带着哭腔。看来父亲肯定气破了肚皮,我哪里还敢往回返?拼尽全力冲上了南岸。这时河水更大更猛了,泛着泡沫,打着卷儿,不时地有死牛死羊和木头衣物飞速地漂去。河水深处还不停地传出阵阵低沉有力的。“轰隆”声,比滚动的碾盘声高过几十倍。再看父亲,他已下河趟了几十米,隐隐看到,河水已经淹过他的大腿了。走着走着,父亲忽然一个趔趄倒在水中,老半天才在前方二十多米处挣扎着站立起来。我看到随后赶来的堂姑父,奋不顾身冲到河里往回拖父亲。父亲边退边喊,喊些什么我无法听清,他嗓子已沙哑得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见父亲朝我这边摆摆手,意思好像是让我继续往后走,后面是一座地势较高的小山丘。
父亲终于艰难地返回北岸,走路时拐得厉害,想必刚才他伤得不轻。一股复杂的感情在我心底冲荡:我惧怕父亲,但也更爱父亲呀,他的伤好像就痛在我身上。我同时也非常懊悔,如果自己不是那么淘气,又怎会落到这步田地?
三
河水还在暴涨,刚才在岸上站过的地方已被淹没,水也更浑了,分明是那些土堤被激流冲塌,泡成了泥浆。我们就这样隔河相望。大约两个小时后,山洪过去了,整个河滩都是黄乎乎的泥渍。令我惊讶的是,其间突然“冒”出一层石头来,小的如拳头、如西瓜,大的则如猪狗、如牛马,很明显,这是山洪从上游“搬”来的,而水中奇怪的“轰隆”声,想必就是由它们不停滚动与互相碰撞发出的。难怪大人们一提洪水都是万分惶恐的样子。
不一会儿,我看到堂姑和堂姑父搀扶着父亲朝我这边走来。相距有五六十米时,堂姑叫我赶快从小山丘下来回家,说父母亲早已原谅了我,她和姑父可以为我打百分之百的保证。父亲沙哑着嗓子说的也是这个意思,那张极力现出的笑脸却让我吃不准。父亲平时表情呆板,难得见他有模有样笑一回,这次如此反常,保不准藏有什么“奸计”。于是我仍然“按兵不动”。
父亲见我没反应,向我走来,我便起身又向后跑。他停,我也停,他追,我又跑,始终保持五六十米的距离。天不知不觉就要黑了,山谷中那些参差而茂密的树林,顿时显得神秘又可怕。猛地想起这一带常有狼群出没,浑身不由“嗡”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父亲好像终于悟出了什么,对堂姑和堂姑父嘀咕了几句,便一起往回走。胆小的我只得不远不近尾随跟着。到了村口,只见走在最前面的父亲推起停放在路边的自行车,对堂姑和堂姑父大声说:“你们照顾好小青,我先回去给他妈报个信,告诉他们说人已找到了,让他们放心。”
四
等父亲走得很远很远,我以为父亲真的回家了,就一路小跑着过来牵住了堂姑的手,回到院里,关上大门。堂姑和堂姑父到伙房准备晚饭去了,疲倦至极也饿坏了的我,坐在客厅沙发上,长嘘了一口气,准备饱餐一顿,美美睡上一觉,而后再琢磨怎样才能不被挨打。正入神间,耳边隐隐传来喘气声,抬头一看,我像被蝎子蜇了一下,猛地站了起来:天哪,父亲原来就坐在屋角另一张沙发上,气喘吁吁地盯着我呢!我知道逃跑已来不及了,便索性垂头缩身地靠墙站着,等待这一顿终难逃脱的痛打。
父亲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裤管上的血迹清晰可见,我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他的手掌颤抖着落到我的头上,我直觉每根神经就像紧绷到极限的琴弦,仿佛只要轻轻一弹就突然断裂……可是,过了一会儿,又过了老大一会儿,却一直没见父亲“动手”,他就那么一言不发地轻轻抚摸着我……
我不由抬起头,父亲两颗浑浊的泪水正好滴在我嘴唇上,舔一舔,好咸。我突然发现,父亲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眼睛红肿,满嘴水泡,头发和胡须粘着泥浆草屑。我把头垂得更低,嗫嚅道:“我错了,爸……”就再也抑制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哭出声来。父亲紧紧地搂抱着我,嘴唇哆嗦着,最终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我知道,父亲是真的原谅了我。
随父亲回到家中,看到院墙根那一片火烧过的痕迹,我禁不住再一次哭了。
夜里躺在大土炕上,我既惭愧又惶恐地告诉了父亲起火的原因,然后等着父亲的责备。父亲摸着伤口呻吟了一声,然后长叹了一口气说:“小青子,你知错就行了,柴火没了还可以买,传家宝再贵重也是死宝,只要人没事比啥都强啊!”
啊!这就是我的父亲!那一晚,13岁的我忽然像长大了许多。我第一次知道父亲对自己的爱有多深多重。直到十多年后的今天,那件事在我的记忆里依然清晰如初,每每想起,仍会心惊胆跳。它使我终于明白:人间最深的爱就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一种这样的牵挂,也使我从此谨记,应如何走好人生之路。
(王虎摘自《家家乐》1999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