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火的女人

贺青

刚出校门时，耳边常有若干前辈语重心长地教诲：“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后来认识了方，与她交往的若干年，却让我真切地看到这条玄妙哲理背后的狰狞。

一

与方初识时，她在一家服饰专卖店做总经理。她穿了一身职业女装，高挑的个子，丰满的身材，一把乌黑浓密的长发披散在后背，气质上隐约透出一股陌生的异国情调。她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对我说话，由于空间的狭小，我不得不仰视着。她操一口带有浓重地方口音的普通话，自称毕业于某名牌大学的中文系，还是个硕士。在她身后的书架上，满满地排放着成套成套的大部头精装本世界名著。

按说我和方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也扯不上任何干系，可她却很喜欢有事没事就打电话约我出去。方的出手相当阔绰，吃饭顿顿上酒店，洗澡要洗桑拿，每晚都去夜总会狂欢到深夜，然后还要吃宵夜。白天的大多数时间她都在睡觉，就象一只夜半出洞的老鼠。方以她如此天马行空的生活方式，究竟能有多少时间用来挣钱，我浑然不知。

那时方就已经35岁了，自28岁时和前夫离异，多年来她过着没有任何约束的独身生活。她的身边总是围着一些中年男子，看上去个个都是社会精英，越发地衬得她光彩夺目。

她有个10岁的儿子，随前夫生活。

那孩子的脾气古怪得出奇，他的眼睛从未正视过母亲。

二

与方相识不久，她正和一家外贸公司的部门经理“拍拖”。那男人看上去和方一般高，能力、外表、气质均属平平，与那些成天围着她转的精英相差一大截，还是个有妇之夫，唯一的优点是有一副好脾气。据说他结婚时妻子就是他的顶头上司，十多年来一直压迫着他，在家也端着领导架子，差点把他害成阳萎。后来和方东窗事发，家里闹得天翻地覆。或许是仗了有方撑腰，他平生头一回“阳刚”了一把，公然叫嚣要和老婆离婚，方却就此把人家给踹了。据说那男的被她害得着实不浅，家庭破裂不算，当初为讨方的欢心，不但花光了积蓄，还欠下一屁股的债。方似乎对此事满不在乎，振振有词地说，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越认真，他越不拿你当回事，和他们在一起，逢场作戏也无不可，说穿了大家彼此彼此。

又过了半年，突然听说方开煤气自杀被人救下。我想象不出什么事情可以让方这样的女人轻生。我去她家看望，她看上去的确受了沉重打击，话特别多。她说她深爱着一个男人，长达8年，她至今孑然一身全是为了他。那是一家著名大公司的老总，姓徐，有家有室，曾经承诺要休了老婆娶她为妻，可是一拖再拖，直到后来他们的关系被他老婆发现。方愤愤地说，那女人是个泼妇，更可恨的是徐为了保全那二分之一的财产，竟然二话不说就“倒戈”。方咽不下这口气，跑到徐的公司理论，徐恼羞成怒，对她大打出手。她鼻青脸肿地回到家里，谁知他老婆带着娘家的一帮兄弟尾随而至，用不堪入耳的话对她大肆辱骂，还七手八脚地将她的衣服扯去，当她全身上下仅剩一条三角裤头时，他们突然住手，一齐望向门边，她惊愕地看见自己的儿子站在那里，目睹着这场闹剧，一言不发。

她自杀未遂后，徐来看过她一次，但对于他们之间的事只字不提。她叹了口气说：“男人爱你的时候可以不顾一切，一旦绝起情来，你死了也是白死。”她说这话时流露出来的怨气，让我感到她自杀得不情不愿，注定未遂。

在她滔滔不绝地诉说痴情史时，并没有解释她何以在为“情郎”独守空房的同时，还与那位部门经理拍拖。

为了给自己讨个说法，方决定打官司，为此还特意关了专卖店，信誓旦旦要以故意伤害罪把徐氏夫妇双双推上法庭。此事最终却不了了之，就像是她的自杀事件。方特地声明徐曾提出用钱私了被她拒绝。我望着面前这个看上去极具魅力的成熟女子，想不通到底是什么原因会使一个已届中年的男人兼多年的相好，撕破脸皮对她动粗，以至闹得势不两立，她又是怎么招惹上了人家的老婆。她那轮廓清晰的五官第一次让我感到莫名地不安，总觉得有某种失去控制的东西不可阻挡地从她的眉眼和嘴角溢将出来。

后来听说她的专卖店就是徐出钱开的。

三

几个月后，方带着一颗受伤的心与一位陈总经理拍拖。不消说，还是个有妻室的男人。起先她宣称，不要他负责她的一生，他们就这样做露水鸳鸯挺好，把陈高兴坏了，以为天上掉下了个馅饼。后来渐渐发现，馅饼后面是个无底洞，方的开销大得让他头痛，于是起了二心。

一个夏日的凌晨两点，我在睡梦中被电话铃声吵醒，那位陈总怯怯地说，方犯病了，很可怕，由于在场的都是男士，颇多不便，在她的女友中他只知道我的电话，便冒昧惊扰，务必救个急。我穿上衣服出门时，路口已有一辆外地牌照的豪华本田轿车等在那里，路上得知“司机”是位广东的老总，陈的生意伙伴。言语中暗示为了给朋友解围，他决定担负起安慰方的角色，不得已时也只好假戏真做。

我被带到了陈的公司，方在一间办公室的沙发上躺着，披头散发，脸色发黑，刚刚睡着。我又来到隔壁总经理办公室，陈铁青着脸，说事到如今也不怕我笑话，方发现陈有甩掉她的意思，竟然给陈太太打电话，问她与自己的丈夫有多久没过夫妻生活了。陈太太是个名媛闺秀，端庄娴淑，陈从没想过要离开她，为了挽回局面，陈向太太保证与方断绝来往。谁知方天天到他公司纠缠，更恶劣的是半夜往他家打电话，吵得大人孩子统统无法睡觉，逼得陈不得不同意和她见面。男女之事是最说不清的，这一见面他就走不了了，纠缠到半夜她又突然犯起疯病来，乱打乱砸，他怕丑事张扬出去，楞是拿她没办法，只好病急乱投医，把我个小丫头片子拉来解围。我这才知道，来了也是白来。正在犯愁之际，方突然冲将进来，连哭带喊地扑向陈，一把扯住他的衣领，顺势将他掀翻在沙发上，然后两眼通红地瞪着他。那一刻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顾不上去想陈是不是咎由自取，只痛恨方的举动丢尽了女同胞的脸，还对自己深更半夜出现在这种丑陋的场合后悔不迭。

陈回过神后才用力挣脱，但身上的T恤衫从领口到下摆被彻底撕开，陈涨红了脸，喘着粗气夺门而出，方立刻昏倒，我们只好再手忙脚乱地扶她在沙发上躺下，刚躺了一会儿，她又突然蹦了起来，一个人冲到大街上，拦了一辆出租车，扬长而去，剩下的两位男士只好带上我，开着本田车跟在后面。出租车向陈的住处驶去，他们赶紧给陈打电话通报，陈很有把握地说方并不清楚他家的楼号，没想到方挨门逐户地在楼下大喊陈的名字，刚喊了几声就把陈从窝里给喊出来了。出乎大家意料的是，陈太太也一同前来。

那是个端正得令人无法侧眼相看的女人，旧小说里提到的那种天生一副正室模样的女人，大概就指她这种形象。方显然对陈太太的出现始料不及，有些不知所措。陈太太当着大家的面对丈夫说：我再问你一次，你是要家还是要她。陈象个犯了错的小孩一样口齿不清地嗫嚅着。陈太太又强压怒火说，我可以先帮你过了今天，你我之间的帐以后再慢慢和你算。然后转身对方说，你们过去的事我不清楚，也不想清楚，如果他今天要跟你走，我不会拦着，否则他还是我的丈夫，你要和他过不去，我绝不会袖手旁观，你自己看着办。方没想到在电话里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的陈太太当真会公然站到她面前来，顿时感到理屈词穷，但一时面子上又下不来，于是就这么僵着。陈太太摆出奉陪到底的架式，也站在路边一言不发，陈躲在她身后。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眼看天快亮了，大家都累得盯不住，广东老总便先将我送回了家。

回家的路上我想起了徐，那个对方大打出手的男人，和他的“泼妇”老婆。

以后有整整一年的时间我与方断了联系。后来她告诉我她去广东休养了一年，回来后开了一家广告公司，执照的法人栏内赫然写着那位广东老总的名字，不免感到广东老总那晚的义气仗得有些过分。

四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方的家里发现了一本中学生用的练习本，里面抄满了我写的尚未发表的文章，联想起她那个令人难以信服的中文系硕士学历，我突然意识到方与我长期保持交往的真正原因，不禁有些不寒而栗，于是开始故意疏远她。

又过了一年多，39岁的方突然打来电话说她要结婚了。那时我已成家，过去的事情淡忘了许多，想到是老朋友的喜事，不免替她高兴。我和先生应邀参加了她的婚礼，那是一场我所亲历的最盛大的婚礼，象国宴一样气派。新郎姓孟，是个前途无量的政界新贵，比方大9岁，看上去老沉稳重，一表人才。他们两人是一见钟情，从相识到结婚用了不到2个月，我想象不出孟这把年纪，又有过婚史的男人，竟也会作出这等冲动事。后来我们去她的新居作客，方象换了一个人似的，系上围裙下厨做起饭来，亲自操办了一桌美味佳肴，令我对她刮目相看。欣喜地想，看来她的后半生是有着落了。

方对她的新婚生活也还满意。唯一有所抱怨的是，孟与去了英国的前妻生有一子，原来是判给女方的，一直寄养在外婆家。孩子前不久得了肾衰竭的毛病，孟心疼得不得了，想把孩子接到身边照顾，方一想起这事就心烦。

我们各自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很少来往。半年后，方又象从地底里钻出来一样打来电话，说她和孟离婚了，原因是她发现孟有外遇。我恍恍惚惚地感到方这一辈子，过得象一出荒唐的恶作剧。除了一件件离谱得过分的突发事件，我分不清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我想，连她自己都分不清楚。或许她原本只想做个卖艺的戏子，到头来却莫名其妙地出卖了自己。

与孟离婚后，方又搬回自己的家。没有男人的支持，她的事业形同虚设，失去了主要的经济来源。她这才想到孟的好处，又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地去骚扰孟，无奈人家到底是搞政治的，一点不着她的道，干脆更换了所有的电话号码，铁了心要和她绝交。在孟那里碰了钉子，又实在奈不住寂寞，于是便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大众情人，想和谁上床就和谁上床。可是岁月对没有归宿的女人来说是最残酷的，更何况方过惯了放纵的生活，早已丧失了自食其力的能力。眼看本来就不多的积蓄就要被挥霍殆尽，对未来的恐惧使方再也体验不到逢场作戏的快乐。这时她想到了儿子。自从3年前他的继母进了门，他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后来继母有了自己的骨肉，更是对他百般刁难。一直将儿子看成累赘，不愿担负抚养责任的方像是脑筋突然开了窍，于是和前夫到法院办了手续，将分开生活了12年的儿子接到身边。

后来她也曾以儿子为名打电话叫我过去玩，但每每想到她玩火自焚的生活，心中的恐惧便像瘟疫一样弥散开来。渐渐地，我和她断了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