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 符
立夏那天,天气晴朗,没风。红玉像往常一样,早早打开铺门。
她斜身坐在靠墙的一条板凳上,在豆青色磨石上磨刀剪。铺子里就有了轻微的沙沙声,很柔润,不快也不慢。胸前的两个包,在沙沙声里颤动。睫毛低垂,很专注很安详的样子。
一抹金色阳光照到铺子里来。她从门玻璃望出去,对门百货店的廊檐上,一只大黄猫蹲着,正悠闲地用两爪洗脸。她脸上绽开一朵灿烂的霞晕,想起镇东李大爷的胡子该刮、头发该剃了。李大爷偏瘫,是不能来的。他一定等着哩。
一个年轻人推门进来。是她娘家侄儿。他说,王镇长叫你去给他理发,他在家等哩。
她心里一怔,脸也沉下来。她又换了一把剃刀,再磨时用力比刚才大,沙沙声也重了。过了会儿才说,对他况,没空。
她停下手里的活儿,望一眼走出去的侄儿,想起镇上的头头都是到她铺子里来理发,心里就忿忿的。
侄子再来的时候,铺子里已来了三位顾客。她正给一‘位年长的刮脸。侄子怕说话不方便,喊她到里间去。
她说,不去不行?
侄子说,好姑姑,你全当成全我,我离他不行。
她就说,那你先回去吧,叫他再等一等。
这就去不行?
不行,得忙完这儿个活儿。
再来了客人,她就说,对不起,碰巧今儿个没空了。改日再来行啵?客人便会高兴地说,咋不行哩。
她锁好门,把工具兜挂在车把上,骑上自行车,匆匆穿过古街。街道两边的店铺里,好些人跟她打招呼,哪里去呀,忙吗?她听了也不停脚,慌慌地答,有个病人。害羞样。到了镇政府门口,扭回头看看,像有几百双眼睛盯着自己,浑身不自在。
镇长起身招呼她。她说,你就是王镇长?
镇长说,麻烦了,红玉同志。
她说,你坐哪里?
侄儿忙说,坐这把椅子吧。连忙把一把柳木圈椅搬到屋门口。
她把白布围巾抖了抖,给镇长围在脖子上,掏出推子、剪刀和梳子。
镇长似乎觉得空气憋闷了点,自言自语地说,这把椅子坐过五届领导了。
她说,换把老板椅吧,当这么大官。
镇长说,能省则省呗。
她说,一辆小汽车多少钱?
镇长再没答上腔。
她没看他脸上表情的变化。
她手中的推子咔哒咔哒响着,牵引她进人一个宁静的境界。她忘了是在镇长屋里,还当是自家铺子。她心里不住地琢磨镇长这颗脑袋。镇长是张长条脸,头发应该留长点,使脸型趋向方正些。左半边头高出右半边半指,她就把左半边的剪短些。这样看起来头型就显得圆了。剪了洗,洗了再推,推了再用剃刀修边,挖耳朵。挖耳朵是她的绝活,左手捏住耳轮,右手操着剃刀,轻轻一旋,耳孔口处的细毛全部削落。
镇长闭上眼睛,闻着女人特有的的香味儿,觉得那手是那么滑柔,仿佛那就是个开关,把温暖的电流舒适地传遍他的全身。那不是在剪发,而是在酿造甜美的梦。他半仰着,眯着眼儿,身上酥酥软软的,汗毛孔都张开了。
吹风完了,她给镇长解下围巾,翻出衣领,又从工具兜里掏出一面鸭蛋形的小镜子,对着镇长的脸儿说,看看,行了吧?
镇长望着镜子里自己的发型、刮净的脸,惊叹说,好,很好。
她连忙收拾工具,刀剪丁铃当郎响。
收钱吧,镇长说,手里攥着一大把钞票。
她说,不收你的钱,人家得说我巴结当官的;收你的钱,咋说?俺还没有挣过上门的钱。说时,一脸的红晕。
镇长愣在那儿,疑惑地说,你不是经常上门服务吗?
她说,那都是些老人、病人和残疾人。
镇长说,对不起,误会了。
她说,别人问时,就说你病了,出不去门,省得我遭人耻笑。
镇长张口结舌,表情又有微妙的表现。
她又说,俺是为俺侄儿来的,看他的面,钱嘛,不能要。
说罢,把工具兜挂在车把上,骑上自行车,慌慌地走了。起风了,一股旋风,追着她的车轮。
她坐在自己的铺子里,心口堵得发慌。抬眼望见屋顶角落里,有一张蜘蛛网。网上吊着几只蝇尸,轻轻地晃着。
她叹口气,呼吸似乎不大舒畅。对门店铺的廊檐上,大黄猫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