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凤阁
那次去新兴村搞调查,接待我的村长是个棒汉,大嘴叉,大肚囊,裂着个怀,胸口有一撮黑毛。
他坐在椅子上,赤脚。一只踩在鞋上,一只横在膝上,喜形于色地介绍村里廉政建设情况,一只手总是不自觉地抠着脚丫儿。
在村长里侧趴在桌上扒拉算盘的会计,与村长截然相反,白白净净,小鼻子小脸儿,但眼珠儿贼亮,透着精明。他不时提供一点儿数据,都是在村长问时才说。
快到中午了,村长说:“走,吃饭去,”他穿上鞋,一边走一边说,“村上原有的小灶扒了,讲廉政嘛。不的话也真不行,一年五万多元全让这腐败消化了,”他拍拍肚囊,又说,“群众也不满意,还编了顺口溜。”
小会计咳嗽一声,偷偷地向村长使了个眼色。
“哈哈,都是过去的事,说说也没啥。”村长笑笑,有点节奏地背诵,“干部到农家,小灶火辣辣,满屋香辣味,厕所漂油花。”
“这群众里有能人,编的合辙押韵,哈哈……”
我们去吃饭的农家离村上不远。小院挺规矩,一色儿大拇指粗细的柳条夹的障子,爬满了碧绿的豆角秧。屋门敞着,香滋儿辣味儿往外飘。我习惯地咽了一口唾沫儿。
主妇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细皮嫩肉,穿着很朴素,但在朴素中又透出一种说不出的俏来。把我们让进屋时,她只是微微地一笑,再就没话了。
我倒是被她的小女孩吸引了,把她抱在炕上。
小女孩儿长得鼓鼻子儿鼓脸儿,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毛嘟噜儿地嵌在那张脸上,梳着一个小钻天锥,锥上扎一个粉色手绢打的蝴蝶结儿。
一直忙着的主妇也不时站在门口,脸上满是笑意,她对孩子使眼色,女孩儿很机灵地跳下炕,到厨房里去了。
小会计看出了我很喜欢女孩儿,在我的耳边儿说:“寡妇。小孩刚一个月,爹就死了,孩子命苦。”声极小。我的心一颤,真不敢相信,这么好的母女会这么孤独,心里又添一丝怜爱和惆怅。
“我们村长心眼儿好,村里的小灶一扒,来个干部客人都到这儿吃。”小会计看着村长大声说。
“哼,也真干净,做啥啥好吃,那鱼都让她做出花了。”村长向外屋瞧一眼,哈哈地笑。
此刻,晴晴又在门口出现了。倚着门框,一只脚踏在门槛上,探进屋里一张脸,一幅天真的娃娃图。
“来,上桌吧。”我伸出双手。
“不,妈妈不让。”
“来吧,来吧,”我急切地唤她。
“白白……”娃娃图隐到门后了。
主妇继续在外屋做菜,小女孩和妈妈在唠嗑。“妈妈,叔叔让我吃,我不吃。”
“宝,乖。”
“妈,这是啥?”
“鱼呗。”
“鱼咋这样了?”
“浇汁儿了。”
。
“真香。”
有孩子的脚步声。我知道她要干什么。
“看叔叔笑话你。”后边的话听不清了,显然是当妈的放低了声音。
小女孩咯咯地笑,可能是妈妈捏了她的馋嘴巴。
“我听妈的话,当好孩子。”
“宝,真乖,等一会儿……”
主妇端上浇汁鱼。盘儿不小,鱼的头尾伸在盘外,鱼身上被砍了多处,肥肥的肉露在外边,焦黄焦黄的,上边儿撒着翠绿翠绿的葱花香莱,可谓黄绿相间,色香诱人。村长的喉结动了一下。
门口又出现了那张娃娃图,眼光在桌上的鱼盘里扫来扫去。
村长张开大嘴叉,露出两排大大的黄牙。他用筷头点点:“喂,城里干部,尝尝鲜吧。”话没落音,筷头已准确地夹起一块肉,塞进嘴里大口地嚼着,边嚼边含糊地说:“新打出的鱼就是鲜呢!”
黑葡萄似的眼睛盯在了大嘴叉上。
“吃鱼也是个学问。原汤炖原鱼最好。加上葱花、大料、小辣椒、嫩香菜……呛吧!对,还必须炖到时候。唉,城里不搁大酱,鱼都炖瞎了。”村长的筷子在半空划着圆。
黑葡萄也随着筷头儿划着圆。
“鱼这玩艺儿,生吃也好。上等好醋一煞,骨头都拿酥了,越嚼越香,一咬嘎吱儿嘎吱儿的。”村长说得高兴。
小会计一口酒不沾,但看得出他会吃鱼,他专挑鱼尾鱼鳍处嗦罗。他不像村长那样在嚼,他是咂着嘴细细地品味儿,细小的刺他都小心地吐出来。
小女孩儿又倚在门框上,把手指含在了嘴里,眼盯盯地看那鱼。
小女孩又去外屋厨房锅台边与妈妈嘀咕:“快吃没了,都是刺儿了……”妈妈小声地哄小女孩:“鱼刺儿底下都是肉,……走了,妈给你翻过来吃……”
村长说得不错,这鱼做得确实有滋味儿,与城里饭店的大不一样,我吃得很香,筷头当然伸得很勤。三个人,你一筷,我一筷,吃得兴起,鱼的上面,只剩下白花花的刺儿了。
“这浇汁鱼吗,下面最好,盐酱滋味儿都渗进去了。”村长一边说一边用筷子把鱼夹起来,一下子翻了个个儿,那筷子真是稳准狠!
娃娃图有些不安,黑葡萄瞪得圆圆的。
村长又撕了一大筷头儿白花花的肉:“这才是外焦里嫩,吃。”他把肉放在我的盘里,随手,又撕了一筷头儿。小会计也不甘示弱,一挥筷子,抢下了那块鱼鳍处。
“咚”的一声,娃娃图倏地不见了。
“吃呀,吃!”村长又把一筷头儿鱼送进嘴里,大口嚼着。
“哇……”外屋是小女孩实实在在的哭声。
“宝,咋的啦?”
“妈妈,他们把鱼翻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