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丹隽
最近,海根在他一向引以为豪的四平八稳的日子里,终于遇到了麻烦。他开始预感到麻烦存在时,是在一个天色晦冥的上午,那天他病休在家,独自守候在寂静无声的窗前,两眼闷闷不乐地望着饱含雨意的云层,他感到那云层后面蕴藏的雨水,犹如他内心深处的思绪起伏跌宕,弄得他头崩欲裂。好在他有充裕的时间能将那些思绪一一展开,让它们充满激情地去展示自身所隐含的意义。对那些混乱如麻的思绪经过一番追踪检索之后,海根惊异地发现他所遇到的麻烦竟然与老天的追悼会有关。
这个发现对海根来说,当然是个难以让人心情愉快的事情。老天是他的同事,他们在一个办公室里消耗了整整七年时光,然而让海根意想不到的是,几年以前,老天在一次漫长_的南方之旅中因忍受不住欲望的煎熬,曾有过一次猎艳的经历。就是这次与陌生女人的不光彩的性行为,导致老天染上了地处中原腹地的小城人们想染也染不上的艾滋病毒。在他历经几年肌体免疫力的逐渐衰败以后,老天将他的头颅伸进事先用白绫挽好的活扣,以某种展翅飞翔的方式,在不惑之年尚未到来之际,提前离开了人世。或是出于对老天英年早逝的同情抑或是什么说不出的原因,最终海根还是尾随办公室老天的生前同仁,走进了城市殡仪馆的悼唁大厅。他记得那是个淫雨霏霏的秋天,苍白的雨丝已带着明显的寒意,不断地浸入海根微微发胖的身体。他裹紧羽绒衣,随着表情漠然的人群跨入殡仪馆黑色大理石门槛时,那阵苍凉的哀乐就势不可挡地穿透了海根的耳膜。现在海根依旧能够感到那低沉的哀乐声对他的震撼。那时海根的身子被哀乐声震得微微发颤,他甩甩头发上的雨珠,努力想使自己镇静下来,但那瞬间的努力似乎并没有奏效,反倒弄得他腿脚不灵,慌乱中抬脚跨越门槛的时候,脚底滑了一下,幸亏一直跟在身后的木丽眼捷手快地拉了他一把,他的身子闪了闪,回头冲木丽咧了咧嘴,想对她表示某种谢意,但又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言辞,他说:“哀乐?”
“哀乐。”木丽低声说:“谁死了都放它。”
当时海根来不及考虑木丽尖刻的言辞,他站在木丽旁边。眼睛的余光告诉他木丽也被那一刻浓重的肃穆气氛震慑住了。他看着木丽缺乏表情的面颊,脑际出现了短暂的空白。他感到那冷冰冰的哀乐正一点点透过自己的皮囊,渗进他的胸腔,继而弥漫开来,如同冬天的浓雾臃塞了他空旷的内心。那是一种深沉哀怨的声音,它很自然地使海根想起老天临终前的呻吟,那是他所能留下的最后绝唱,混合着老天的恍惚,不停地冲着海根的感觉。他的眼睛在酸涩了好一阵以后,终于有两滴淡漠的泪水滚出了眼眶。
海根轻轻拭去脸上的泪水,望着窗外稀稀落落的雨丝,想努力赶走那在厚厚尘埃里复活的记忆。他起身打开窗子,纷乱的檐水声覆盖了他耳畔回荡着的哀乐的余音,等他的神思逐渐回到灰暗的现实后,他开始拼命地吮吸着雨中湿润的空气。由于受到新鲜空气的作用,海根的呼吸变得顺畅起来,他心平气和地仰躺在沙发上,让目光越过敞开的窗子,去看紊乱的雨中景物。他看到两株木槿树和一座油漆剥落的自行车棚。车棚里停放着他那辆破旧的自行车。他每天骑车上班或者下班,重复注定要来的每一个日子。作为一个年过三十的已婚男人,海根满足于毫无新意的平庸生活,他不企望平静的日子出现什么意想不到的奇迹,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尽心尽责地做好办公室工作,然后和红萍生个健康活泼的孩子。他的这一想法伴随着他有婚姻生活以来的所有日子,直到后来有一天红萍微笑着俯在海根的耳边,对他说:“我去医院检查过了,医生说我没问题。”
红萍的声音里包含着不无自豪的成分,她刚从浴室里出来,身上裹着薄如蝉翼的睡衣,黑色的长发随意披散在浑圆的肩上,在充满暖色调的灯光映衬下,她朝海根款款走来的姿势,闪烁着动人的光辉。海根望着她张大的眼睛,不愉快地说:“那是我有问题啦?”
红萍露出媚人的笑容说:“怎么会呢?”
“那怎么一直没怀上?”
“医生说一两年怀不上正常,”红萍说:“这几天你好好养养,争取一次成功。”
“你先去睡吧,”海根对红萍说,他想一个人呆会儿。红萍嘟嘟囔囔地走进卧室,不满地撞了一下木门。海根拉开厚重的窗幔,推开窗户,然后关掉客厅的灯,走到沙发跟前躺了下去。他不想与红萍争吵,尽管争吵的原因很多,但自他走进婚姻之城以后,每次发生摩擦,他都能以息事宁人的方式使生活重新回到它应有的平静状态。红萍拥有艳丽的外表,她漂亮的眼睛仿佛永远没有屏障。海根从见到她的那一刻起,就被她清纯的目光深深触动,一眼认定红萍是那种能够相安无事终生厮守的女人。海根躺在沙发上,在窗外涌进的月光里,他闻着红萍滞留在客厅的香水气息,脑子昏昏沉沉地感到有些恶心。他喘着气,觉得自己呼出的气流里有一种难闻的异味,嘴里的唾液也变得苦涩不堪。他抓过茶几上已经放凉的茶水,一口气灌进肚里,觉得呼吸顺畅了许多。随后,他静静地看着银白的月光,直到清凉的夜色一点点消隐在他的视线深处。于是,他开始进入纯粹的虚幻之境。那是个漫长而又神秘的夜晚,在海根想象的空间里弥散着一层透明的光亮,那光亮犹如一张无形的网罩,覆盖了海根的视线,他屏声敛息地瞪大眼睛,想透过那大小不一的网眼,去捕捉那紧紧抓住他不放的神秘的力量,但他却看见了自己起先活动起来的身影。在黑暗里,他的身影像一只蒙着厚厚尘埃的碎片,泛着孤独的光辉。海根记得他曾经不止一次在梦中看到过自己的身影,唯有这次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他试图搜寻现在与过去的梦中景象的不同之处,但经过一番艰苦的搜寻之后,他并没有发现有什么新奇的地方。随着时间的默默流逝,那无数碎片组成的身影开始脱离它原有的引力,向海根飞来,一时压得他透不过气来……直到红萍一觉醒来,起床上厕所时,她才发现海根额头上虚汗淋漓,便惊叫着摇着海根的弯在沙发一侧的脑袋,大声说:“海根你怎么啦?是病了吗?”
那一夜,海根所经历的恐慌是前所未有的。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只要一从灿烂的阳光里醒来,那种不可理喻的恐慌就会在他的心头怦怦跳动。像往常一样他起床后,红萍已经上班走了,她煎的鸡蛋摆在茶几上,隐隐散着热气。海根望着金黄的鸡蛋,觉得胃里有点恶心。他走进盥洗室,打开水龙头洗了脸,然后对着镜子晃了晃脑袋,看见镜中自己的脸色白里透青,他心情沉重地冲着镜子咧了咧嘴,拧出一个变形的笑容。那笑容看上去像一朵枯败的黄花,已经失去它最初湿润的光泽,给海根原来就不大好的心情增添了几分寒意。
海根穿着笨拙的羽绒衣走进办公室时,冬天散淡的阳光已弥漫了整个房间,里面的空气还隐含着昨日遗留下来的烟草气味。他拉开巨大的巧克力色玻璃窗,感到有一阵夹杂着薄雾的空气,从楼下种满冬青树的花园里扑面而来。像往常一样,办公室里空无一人,海根打来开水,给自己泡上一杯浓茶,静
静地望着玻璃杯中渐渐舒展的绿色嫩芽,它们沉浮于水中,犹如翩翩仙子。
木丽走进办公室,问海根:“在看什么呢?”
“没……没看……”海根慌乱地说。他抬起头,用战战兢兢的目光看着木丽。她身穿艳丽的橙色羽绒服,整个身子鼓鼓囊囊的像一只巨型企鹅。她头顶戴着鲜红的绒帽又像母鸡的鸡冠。这两种形象叠加在一起,给他带来一种滑稽可笑的感觉。她大大咧咧地坐在海根的对面,开始动手拉开羽绒服的拉链,她过于紧身的羊毛衫下露出夸张的线条。海根的视线在那里停留了一下,继而又转向窗外。他弄不清像木丽这样瘦弱的女人,胸脯怎么会那么饱满。可能这个部位是最值得她炫耀的地方,它总是颤颤地引发出海根许多遐想。她原是这个大型机关的另一个处室成员,老天死后,她调入海根所在的办公室,并坐到了原本属于老天的位置上。两年来,海根在沉闷的办公室里,能抬头看一看木丽平静的笑容或闻一闻随风飘来的香水气味,对他来说是个叫人愉快的事情。因此他乐于帮木丽做一些她不能胜任的工作,他们之间的默契一向是含而不露的。木丽望着海根说:“你这两天气色不大好?和红萍吵架了?”
“这些天,”海根点燃烟,对木丽说:“我好像遇到了麻烦。”
“遇到婚外恋啦?”木丽突然睁大她有点外凸的眼睛,对海根调侃道。
“你瞎猜什么呀!”海根不满地说:“我只是觉得心里乱糟糟的。”
“遇事想开点,”木丽翘起嘴角,露出一副善意的微笑,然后对海根说:“不要让那点小事整天缠着你。”
“木丽,”海根的声音有点颤抖,他说:“你常做梦吗?”
“有时也做,”木丽说:“但不经常。”
他们谈兴正浓的时候,办公室的其他同事陆续走了进来,于是他们的谈话只好告终。海根用眼睛的余光看着同事们意味深长的表情,心里涌起一股酸涩的滋味。办公室里鸦雀无声,石英钟已指向八点一刻。海根收回自己的目光,与木丽对视了一下,就在他们目光相遇的那一瞬间,产生了一种含有丰富意蕴的光亮,它使海根眼前一片煞白,他赶紧低下头,对着茶杯咕嘟一气。他这种过于夸张的举止,显然是在回避那片眩目的光亮。
木丽起身关上窗子,她可能觉得有些冷。阳光透过深色玻璃散乱地落在铺着报表的桌面上时,已由原来的炙白变成淡淡的暗红,看起来多了份神秘的气氛。关上窗子后,木丽拿着她已经起草一半的文件,俯身放到海根面前,她说:“你给我看看,这样还可以吧。”
同事们正埋头看报的看报,喝茶的喝茶,忙着自己的事情。面对木丽的要求,海根虽然面有难色,但也不好拒绝。他接过稿纸,漫不经心地读起来,目光散落在纸上,扫着木丽瘦弱的字体,心里却在体味着木丽弯腰时胸脯碰到他肩膀的那种柔软的滋味。他的这种隐秘的体味,饱含着某种色情的成分,并伴随着木丽蓬松的黑发里暗暗送来的气息,不停地骚扰着海根的感觉器官。他故作镇静,让目光静止在某一个黑色汉字上,木丽随心所欲划出的字迹充满某种飘逸的动感,仿佛在它的背后掩盖着一种虚枉的东西。他想用力将目光渗过落在上面的暗红色的阳光,探询到深藏其中的奥秘时,曾处长就意想不到地站在他们的身后了,并用一种底气很足的声音对海根说:“坐好办公不是更好吗?”
“我们正在商量你布置的文件。”木丽起身对曾处长说。
“噢……噢……”曾处长吱吱唔唔地将脸转向海根,然后说:“海根,我看你这些天没精打采的,是不是病了?病了,就去看看医生嘛。公费医疗,不要怕麻烦。俗话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么简单的道理,我想你是明白的。”
“处长,”海根起身让坐:“你坐,你坐。”
曾处长摆摆手,对海根说:“我看你是病了,要不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同事们开始围聚到曾处长面前,有人插嘴说:“我看也是,处长的眼力真是没治。海根你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我没病。”海根申辨说,但声音很低,显然是缺乏充足的理由来证明自己是健康的,他吞吞吐吐地站在处长面前,欲言又止,烟蒂在他哆嗦的指间跌下。
“老天当初染上艾滋病时,”曾处长说:“我问他是不是病了,他也说没病,有些病是潜伏在体内的。老天那时脸色也是白里透青,我问他,他只说浑身无力,年轻轻的浑身无力就是病嘛。我们还是要防患于未然。”
提起老天,海根蓦地想起不久前的那个下午,心里顿时涌起一股苦涩。他目送着曾处长肥胖的身影走出他们的办公室后,便失神落魄地陷进嘎嘎作响的藤椅里。木丽见他气色不好,也就回到海根的对面坐下,低头在一张纸片上信笔涂鸦,然后将纸片夹进书里,缓缓地推到海根面前。海根无心去打开木丽的书,更无心去看纸片上的内容,他将无神的目光笼罩在桌上那部黑色免提电话机上。电话机在上午散漫的阳光里,像一只黑猫的标本,散发出对过去生命气味的浓重的回忆,那四方的显示屏犹如猫眼,正用一种冷峻的目光审视着海根,并以无比强大的力量穿过海根的身体,搜寻着他内心深藏的故事。就在这时,桌上的猫突然复活了,传出一阵急促的电子声音,海根惊愕地瞪大眼睛,看着它……木丽说:“你怎么啦?怎么不接电话?”
海根抓起话筒,先是喂了一声,继而听到话筒里静悄悄的,显然对方把电话挂了。就在这时,连海根自己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手里的那只黑色的话筒,突然从他的指缝间跌落到玻璃板上。话筒与玻璃板碰撞后,玻璃四分五裂地破了。他跌坐在藤椅里,嘴里还不停地唠叨着只有他自己才能听清的音节:“电话……它不响了……”
正如海根所预料的那样,失眠成了他后来日子的重要组成部分。他怀着惶恐不安的心情,曾对失眠的到来倾注过巨大的抗拒力量,可依然无法阻挡它的降临。海根的这种与失眠的对抗,常常弄得他精疲力竭。他的睡眠少了,只有在他觉得浑身无力时,才能阖上眼睛小睡一阵,时间很短,且很不踏实。就是在这段对海根来说极为珍贵的睡眠里,他也会朦朦胧胧地看到无数含义不清的画面,它们犹如懒散的片片雪花,悄无声息地塞满他狭隘的睡眠空间。带着难以表述的郁闷,眺望着睡眠里发生或正在发生的景观,海根的心里会无端地升起一股冷艳的寒意,随后在这种疾速漫过他肌体的寒意中醒来。于是,海根只好瞪着暗淡无光的眼睛,懊丧地瞧着夜色或投在他窗前的那片轻曼的月光,再一次用他的意志去对抗失眠,去对抗漫无止境的孤独。最先发现海根整夜辗转反侧的是他的妻子红萍。一天,红萍从她一向安逸的睡梦中醒来,微微张开睡意浓重的眼睛,对身边正在翻身的海根说:“你怎么啦,整天神经兮兮的。”
“我想我真是病了。”海根看着红萍像梦一样迷蒙的眼睛说。
“怎么会呢?”红萍掠了掠他额头的头发说:“原先,你身体多好啊。”海根推过红萍裸露的手臂,慵懒地舒展着身子,想找出一个最舒服的睡姿,选择了半天,他索性撂起被子,
斜倚在床头,不满地对红萍说:“你总是想到作爱,除此之外,你就不会想点别的事儿?”
“人家……”红萍受了委屈,有点哽咽地对海根说:“只是想给你生个孩子……”
“睡吧,睡吧。”海根不耐烦地嘟囔着说,他捞过被子的一角,给红萍盖上,自己沿床头滑进了被窝,将整个头部都用被子蒙了起来。海根不想也没有精力与红萍交谈,他闻着被窝里温热的气息,感到有必要对婚姻作一番审视。一年多来,婚姻给他带来过无比宁静的时光,虽然让红萍怀孕的渴望,在他最近一段日子里占据着无可质疑的主导地位,但他并不想为怀孕而去做爱。他知道红萍是个很不错的女人,从他认识她的那一刻起,他就毫不怀疑地认为自己遇到了一个值得一辈子耳鬓厮磨的伴侣。她那过于清纯的目光,曾一度让海根着迷。海根喜欢凝视红萍永远包含笑意的眼神,与红萍在一起,不需要做任何提防,她是个赏心悦目的女孩。无可否认,红萍是热爱生活的,她将大部分时光都倾注于琐碎的家庭事务,只是在偶尔的空闲时间,她才揭去布满尘埃的钢琴盖布,坐在她父母送她的嫁妆前,用她生疏的音乐手指,一遍遍滑过黑白相间的键盘。随着乐声回荡在黄昏时分温馨的天色里,红萍就会在海根的目光里变成一只美丽的孔雀。每逢此刻,他会静静地站在红萍身后,用一种爱怜的目光轻轻抚过她起伏不停的黑发。他能够体味到那个时刻在他心间凝聚成的感人肺腑的景象,将在未来的某一时刻凝固成一幅美丽的图画,或者形成他永远无法摆脱的记忆。他不知道这种美妙的记忆什么时候能占据他整个身心,也许是将来也许是到自己的垂暮之年,他瞧着那时的傍晚,回想起红萍的过去时,内心的光辉就会在绚丽的暮色里重现红萍充满岁月尘埃的形象。到那时他一定挽着红萍微微发胖的胳膊,对着四周透明的蓝色空间感慨万千,然后对她说:“你看两个人厮守一辈子是多么简单啊……”
“儿子长得比你都高啦,”红萍也被他深深的抒情语气打动了,露出湿润的目光眺望着过去的星辰,对他说:“我那时坚信我们是健康的。”
“有一段时间,”海根慢慢悠悠地说:“你总是为怀孕才需要我。”
“看你说的,”红萍娇嗔地瞥了他一眼说:“没你的合作,儿子会从天上掉下来啊?”
“儿子长大了,而我们也老了。”
“不老,我们不成怪物了?”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一起吗?”
“那还能忘记?你把我快吓死了,一次接一次的。其实我倒无所谓。我真是心痛你的身子啊。”
“那还不都是因为你。”
“我?我怎么啦?看你那样子,我怎么忍心拒绝?”
“老天就是因为这个而命送黄泉的,你还记得他吧?”
“要是放在现在不就没事了。只怪那时医学不发达。”
“那年他出差在外,时间不是很长呀,怎么就忍不住了呢?”
“放在你身上,我看也危险。”
“别人只是说说而已,我可不是老天。”
“男人都一样。”
“怎都一样?”
“你们都渴望妻妾成群。”
“那女人呢?”海根问红萍。红萍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默默地望着西天层次丰富的流霞。他记得在他与红萍对往事的源源不断的回忆里,还有许多话语没有流出来。海根便感到深重的睡意像潮水般淹没了他流动的意识。他的这一觉时间虽短,但鼾声雷动,睡得十分酣畅。这段时间,是在近来睡眠中唯一不曾受到干扰,也不曾留下丝毫痕迹的空白。真实的情况是,翌日清晨,海根一觉醒来,他只记得昨晚曾与什么人有过一次交谈,但具体谈了什么,他已没有任何印象。事情发展到这种程度,海根再也无法再也无力在他混乱无序的内心找出一条明晰的线索了。他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的晨色,看着笼罩在没有叶片的枝桠间的雾岚。最后,海根的目光集中在一只栖息于枝桠间的麻雀身上。麻雀的羽毛湿漉漉的,它匍匐在树身与枝桠的交叉处,缩头缩脑地瞪着莹红的眼睛,不时发出一两声凄怨的啼鸣。在海根观看窗外景致的过程中,他竭力躲避着麻雀在他心里引发的象征意味。甚至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只麻雀,甚至连麻雀都不如,它起码还有枝可栖,而我呢?不过是一片飘零的无枝可栖的枯叶罢了。恍惚中,海根将自己的视线从麻雀身上,移向室内,落在了床头的那部白色电话机上。一看到电话机,海根猝然感到身边的空气仿佛凝固不动了。电话机。白色的黑色的。它们似乎已不是人类智慧的产物,它在海根意识里所蕴藏的内容,犹如他睡眠中持续掠过的图景,全部以碎片的形式闯进了他的体内,让人无法追忆,无法弄清它究竟想鲸吞什么,更无法进入无数电子元件的内部世界。等他熟悉的电子铃声,以某种局促的频率出现时,海根的泪水就如决堤的洪水淹没了视线。那种饱含苦涩的泪水淌到他的嘴角,并给他的舌头带来冰凉的感觉,海根张开双臂,他想用自己的身子将那愚蠢的声音捂住。但就在他的身子接触到电话机的那一刹那间,红萍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她像搂住一只受惊的小狗那样将胸脯紧抵在海根滚烫的额头,然后用一种温和的声音问道:“电话怎么啦?”
“肯定有人在找事,”海根喘着气,他语无伦次地对红萍说道:“这些年,我好像没得罪过谁呀?”
“别神经过敏啦。”红萍努力理解海根的语义,她一边抚着海根的头发,一边伸手摁下免提键。“你听,电话里什么也没有。”
“刚才你听到电话响了没有?”
“响了呀?”红萍说。
“那拿起话筒后,”海根说:“里面咋就没声了呢?你说是不是有人在找我的事?”
“不会的,海根,”红萍说,“你一无权,二无势,谁能找你什么事呀?”
“我想也是,”海根泪眼朦胧地望着红萍说:“我会得罪谁呢?”
后来的一个休息日,正如海根原先所预谋的那样,他按照木丽那天给她的地址,找到了木丽的寓所。他进去时是雪花飞舞的中午时分,等他从木丽的寓所出来,时光已流转到了夜晚。这中间所发生的事情对海根来说,无疑是一个动人心魄的梦魇。就是在他独自行走在铺满雪花的街道时,他的全身还依旧笼罩着梦的色彩。他沉重的双脚机械地向前移动着,那行走的姿势好像一个丢了魂的醉鬼,只知道沿着自己梦幻的边缘行走。走走。停停。走走。停停。在这个简单的过程中,他驻足眺望了过去所有平静如水的日子,觉得日子并没有枉活,还咂出了生活的滋味,但可怕的是,在海根的潜意识里,他隐隐地认识到那过去的一切都不会重新出现了。
木丽的寓所临近城市的郊区。海根是乘公共汽车去的。一路上他换乘了五次拥有不同颜色的客车。每次换乘都相当顺利,好像都是预先安排好似的。车厢内乘客稀少,每上一辆,他都能找到临窗的位置。今年城市的冬天似乎来得特别早,车厢内很冷,偶尔从密封不严的车窗透进的冷风,不得不使他裹紧蓬松的羽绒服。这时他脑子里掠过那只麻雀蹲在枝桠瑟瑟发抖的意象,记忆也跟着窗外银装素裹的景致向往事移去。他不会忘记
木丽朝他推过夹着字条的书本时的那种动人的神情,那种神情从出现的那一刻起就始终驱动着他,不停地将他的注意力转移到木丽凸现的胸脯线条上。她的神情,在海根看来犹如雾中开放的花朵于模糊不清中泛着白里透红的光泽。而那种萦绕在花朵上的湿润的介质,却妨碍了海根目光的渗透。他仔细回想起来,也许从木丽坐在他办公桌对面的那一刻起,这种感觉就已深入他的血液中了。平时只是没有意识到它的存在罢了。虽然在这之后,他曾一度将它们置于脑后,直到他最近身体状况有所好转,人也有了精神时,他发现木丽像换了个人似的默默地趴在办公桌前,做着她该做的事情。海根记得从她写了字条到现在,她没有对自己说过一句话,甚至没有正眼看过他。直到昨天,办公室里只剩他俩,木丽才抬起她一向温情不足严肃有余的眼睛对海根说:“人总要有点精神的。”
“你在给我背语录?”海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是语录,”木丽平静地说:“是真理!你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
“事情并不像你说的那样简单。”海根说。他不想在木丽面前过多地暴露自己的隐秘。她深不可测的眼睛,仿佛永远漂浮着某种玄秘的色彩。他接着说:“我想我是遇到麻烦了。”
“其实我给了你最好的处方。”
木丽说完就背起她的红色坤包,连声招呼也没打,匆匆离开了办公室。海根记得那是个临近黄昏的时刻,他看着木丽消失在昏暗的走廊里。她橐橐的脚步声听起来十分清脆,如同敲击着海根的心弦,顿时让他产生了无限遐想。他有点迫不及待地打开抽屉,从木丽的书本里找出了那张字条。纸条除了写着住址门牌号之外,并没有海根想读到的内容。无可否认,木丽随意写下的那几个字,线条流畅,不细细琢磨,让人猛地看上去很像一幅潦草的硬笔书法作品。它们所透露出来的大体位置,海根是知道的,那儿地处城市的边缘地带。海根万万没想到的是去这个边缘地带的路途竟是那么顺利。那五次换车,中间没有停顿,好像命中注定木丽的寓所是他浪漫之旅的一个驿站。当他走下最后一辆公共汽车,一眼就看到了七号院,他告诉自己木丽就住在这个院子里。他在森严壁垒的门岗做了登记,进院后,他看到整个院子都是清一色的红砖小楼。小楼的四周种满冬青树。绿树红墙在雪地的映衬下,让海根疑心自己误入了某个童话世界。他带着新奇的目光,很快在院子的西北角找到了七号楼。他径直走上二楼,摁响了木丽寓所的门铃。
“我知道你会来的。”木丽站在门口,她身着丝质绸睡衣,上面绣着美丽的粉红色碎花。她笑着将海根引进门后,迅速将门关上。海根进屋后顿时觉得眼前一片漆黑,他显然还不能适应室内昏暗的光线。木丽的屋子所有的窗户都挂着厚重的深色窗幔,只有靠沙发的旁边垂下一盏橙色的吊灯。他在沙发上坐下,端起木丽尚未喝尽的咖啡,轻轻呷了一口,然后对木丽说:“我是要处方来的。”
“处方不是给你了吗?”木丽说着在海根的身边坐下。
她的屋子暖气很足,室内温暖如春,海根由于从很冷的室外进来,脸上红红的有些发烧,他脱下羽绒服,将它扔在木丽厚厚的布满神秘色彩的波斯地毯上。他有一种回到自己家的感觉,随便端起咖啡杯走到电热瓶前接了点开水,佯着递给木丽。木丽轻轻地咬着下唇,摇了摇头。他便一边喝着一边坐到原先坐过的地方。喝完咖啡之后,海根有点疲倦地仰靠在沙发上。他想闭上眼睛躺一会儿,也许是路途的颠簸,身子还没有恢复到正常状态,或者干脆是在等待木丽的真正临近。正如他预想的那样,海根闭上眼睛不一会儿,他的面部就有木丽的发丝掠过,他水到渠成地张开双臂将木丽搂进怀里。隔着丝质睡衣,海根能够感觉到木丽的体温正在唤起他最初的激情。他最初的激情是献给红萍的,虽然事隔多年,但那种激情一直潜伏在海根的内心深处,一有机会得到喷发,它所蕴含的能量依然令人晕眩。海根真正感到那种激情犹如一匹沉睡的猛兽,一旦被惊醒就会以不可阻挡的力量摧毁所有的堤防。这种时候,他们不需要过多的试探或掩饰,唯一需要的,是顺其自然。海根张开他暴满力量的手指最先抚过木丽的乳房。就是隔着丝质睡衣,他也能感觉到木丽乳房里跳动的激情,那激情充满韧性,仿佛是高速运转的水流持续不断地通过海根的手心,直抵他期待已久的心房。而木丽在海根的舌尖上吮吸到陌生的男性气昧,他们在一起完成一系列浑然天成的热身动作之后,木丽睡衣的背带自动脱落了,滑爽的睡衣充满灵性似的直接滑落到木丽的脚下。这种时候,他们如迷失在感觉空间的两片游魂,开始飘落到柔软的波斯地毯上。于是,木丽对于爱情或生命的叫喊,开始在他们周围的空气里颤动。但就在海根意识到自己的激情正要释放之际,他的耳畔突然响起了震耳的电话铃声,那局促的电子声犹如冰冷的飓风,在瞬间就将他体内的那股激情吹散了。面对突然出现的状况,海根扭曲了脸,痛苦地闭上眼睛,但泪水还是夺眶而出,他哽咽着对木丽说:“木丽,是你的电话响了吗?”
木丽睁开眼睛,她细长的睫毛上挂着让人怜爱的泪珠,她很不情愿地对海根说:“什么电话不电话的,海根,你应该去看看医生。”
后来,当他走出木丽寓所时,天已经黑透了。临走时,他望着木丽不愉快的表情,悲哀地意识到,作为一个男人,他也许永远不能使红萍怀孕了。他低声说:“我有点害怕。”
“这句话我是第二遍听到了。”木丽说。她的丝质睡衣没有扣严,坦露的乳房要比躺着时更夸张。在室内幽暗的灯光下,海根望着圆形乳晕上凸凹不平的外表,呼吸又开始变得急促,他走近木丽,将手轻轻抚过那两片乳晕,对木丽说:“我该走了。”
木丽目光里含有的那种性生活不能餍足的神色,海根望而生畏,他战战兢兢地告别木丽后,内心顿时轻松了许多。他觉得没有必要再沿着原路回家,再去换乘那五路公共汽车。这座城市虽然生活多年,但对终日忙忙碌碌的海根来说还显得十分陌生。他想沿路看看城市的街道,看看冬天飘落着雪花的城市夜景。他行走在街道路灯下的身影,持续不断地被拉长或缩短。在这个过程中,海根对时间已失去原有的概念,他唯一能够感受到的是自己正沿着某种不断扩大的圆周向前移动,他愿意永远这样走下去,走下去。他想不通,在别人看来轻而易举能够解决或根本就构成不了问题的事情,对他海根来说为什么变得比登天还难呢?随着步履的逐渐沉重,他觉得需要找个地方坐下来歇一歇。然而街道两边根本没有能坐的地方,于是海根又往前走了一程,当他又一次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来到城市的某个地铁站口。在噪杂的人流的涌动下,海根走上手扶电梯。电梯将他带到站内大厅时,一辆白色地铁列车缓缓在他面前停下。他踏上列车,找到靠车厢的一个角落坐下。放有暖气的车厢温暖如春,早已昏昏欲睡的海根,背靠着车厢睡着了。
这一觉,连海根自己也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
责任编辑潘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