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资本市场的早期历史上,刘鸿儒无可争议地是一位重要人物——1979年出任新成立的农业银行副行长;1980年至1990年成为中国人民银行主管改革的常务副行长;1984年又担任中央金融改革研究小组组长,主持整个金融改革方案的制定;1988年至1992年,他担任中国经济体制改革委员会副主任,分管财政金融改革、住房改革和股份制公司试点;1992年10月至1995年4月,他担任中国证券委第一副主任兼中国证监会主席。
目前担任着全国政协委员、中国资本市场研究会会长的刘鸿儒,最近在接受本刊的专访时,对中国资本市场早期历史作了重要的回顾。以下是记者的记录。
在中国的资本市场中,争论最多的是股票市场。
股票从80年代初开始出现,但发行量很小,也并不规范。记得1986年美国证券代表团来北京参加金融改革研讨会,向我们要一张股票。我找来天桥商场的股票一看,定期、定息又分红,不像股票。后来还是请人民银行上海分行一位副行长送来一张上海飞乐音响股份有限公司的股票,美国客人拿到以后放在纽约交易所展览。这就是中国第一张较为规范的股票。1986年起,深圳开始比较有意识地选择少数企业进行股份制试点,其中个别企业也试探着发行起股票来。1987年5月深圳发展银行首次以自由认购的形式,向社会公开发售人民币普通股,后来又三次增发股票。继深发展之后,深圳万科企业股份有限公司、金田实业股份有限公司、蛇口安达运输股份有限公司、原野实业股份有限公司四家企业,也在1988年至1990年相继向社会公开发行了股票。
早期股票缺乏流动性。1986年8月,沈阳市信托投资公司开办了窗口交易,代客买卖股票和企业债券。当年9月,上海工商银行静安区营业部也开始证券柜台交易。这些都是股票二级市场的早期形态。到1988年,随着国库券转让市场的推开,全国成立了一批证券公司进行柜台交易。在深圳,深发展的股票也开始上市交易,1988年成交额达到了400多万元。
早期深圳发行股票并不顺利。记得1987年深发展发行股票时,因为没有人买,当时的深圳发展银行行长刘志强还动员过我稍买一点,起个宣传作用。我说我是管此事的,如果买了股票,以后不好交代。其实当时很多人买股票是为改革实验带头,买了就放在抽屉里了。有了市场雏形之后,1989年、1990年股票发行相对顺利了一些,但整体规模很小,并没有引起注意。
到了1990年春天,深圳才出现了股票热。当时深圳有三个证券交易窗口,即深圳经济特区证券公司、中国银行证券营业部、深圳市国际信托投资公司证券营业部;进入交易的股票不过五家企业,其中较大的是深发展。1990年春,股票突然价格猛涨,导火索是因为深圳发展银行送股较多,分红较高;深层次原因则因为深圳靠近香港,当地人对股市了解,接受得比较快些。深圳市场国债买卖向来不够兴旺,股票却很兴旺,也与此相关。
深圳股市当时突然连续翻番上涨,引起震动,深圳人买,外地人也调钱去买,一下子形成热潮。当时三个窗口网点门外马路边都是人。因为没有交易所,没有电脑设备,转户也比较慢,所以围的人非常多,可以说一夜间,出现了拥有几十万元上百万元身家的富翁。
深圳热起来以后,上海也热起来了。在这种情况下,我作为体改委副主任,受国务院委托,与人民银行、外管局的同志一起去深圳、上海进行了三次调查,然后向国务院做过汇报,也与市里面研究过一些规范意见。
因为股市非常热,这引起社会上不同的议论和反响。有人说一夜之间发大财,社会主义不能允许;有人说会引起社会混乱;有人说是搞私有化。国内有些方面的负责人于是提出来,是不是暂时把上海、深圳的两个点停下来?继续下去会不会出问题?股票市场面临关张的可能。我们这些做具体工作的同志感到很矛盾也很担忧。
1990年11月26日,深圳和珠海特区10周年大庆。江泽民同志先到深圳后到珠海,国务院各有关部门负责人去了很多,我也去了。江总书记在深圳听汇报时,了解了股票市场的情况。当时听到一些不同意见,有些人明确表示不同意撤销试验田。一些同志建议江泽民总书记找我谈一谈,说我是专家——其实我也不是什么真正的专家,只是因为我作了几次调查,对情况有些了解。
当时我已经先一步到了珠海。在珠海经济特区10周年庆祝会的主席台上,江泽民同志专门过来与我约好,散会后一起回北京,在路上专门谈谈股票市场的情况。后来我们从珠海一路到广州,因为路上江总书记要听当地政府汇报,我们未能谈成。从广州上飞机后,他就与我谈了一路。当时在场的主要有田纪云、温家宝,另外还有一些部长,谈话整整进行了两个多小时。
这次交谈主要是他问我答。江泽民同志很认真也很谦虚,他提了许多问题,而且对我的回答一一做了记录。他问了一些人们最关心的问题,主要是社会问题。比如他曾经问过,股票市场里的钱是从哪里来的?我就根据当时的情况回答,现在95%都是散户的钱,是老百姓掏钱买的股票;这并没有影响所有制,因为60%的股份仍属国家和集体单位。他还问我,股票涨价以后,是谁赚了,谁受损失了?我说只要是股票不停地涨,就都有收入,都是低买高卖,不会有人赔钱的。当时五只股票都涨,就不存在有的个别股跌落的。只有在股票价格下跌的时候,才有人赔钱。谁赔了呢?就是在高价位购买股票的人。这就像击鼓传花一样,传出去了就没事了,落了谁手上谁就套住了。但是我又说一句话,即使股票落到谁手里,问题也不很大,还可以分红,以后还有机会涨。股票与期货不一样。
江总书记还问我,股价是怎么形成的?为什么这么高?我说,这与当时的市场供求有关,主要是五只股票量太小,购买股票的钱过多。他又问过干部、共产党员买股票怎么办?该怎么监管、规范等一系列问题。
两个多小时中,江泽民同志不停地问,我就不停地回答。最后临下飞机的时候,我说:无论如何,股票市场的试点还是应该继续试下去,否则我们在全国、在世界面前没法交代。改革不能后退。现在没有取得经验,股市可以不扩大。请相信我们这些老共产党员不会随便去搞私有制。但股票市场非常敏感,我们又没有经验,难免会出现这样或那样的问题,所以希望不要一出问题就带政治帽子、上政治纲,那我们谁也不敢干了。
江泽民同志最后明确表示,可以把上海深圳这两个试验点保留下来。继续试验不能撤,但是暂不扩大,谨慎进行,摸索经验。
这次谈话之后,江总书记回北京又作了进一步研究,还请他过去的老上级周建南同志专门进行过调查研究。江泽民总书记终于保住了初生的股票市场。当时是在1990年秋,有不少人认为搞股份公司就是搞私有化,搞市场化就是搞资产阶级自由化。形势是很严峻的。江总书记定下来股票市场继续搞试点后,上海、深圳两个交易所也成立了,股票市场有了进一步发展。
当然,股票市场保留下来了,争论还存在。1992年春节过后,全国人大财经委员会让陈锦华同志和我去汇报股份制的试点情况,记得当时财经委员会很多成员发言,反映了社会上一些人对搞股票市场的不同看法和担忧。正在这一时期,邓小平南巡谈话传过来,明确了股份制和股票市场并不只是姓“资”,也可以姓“社”,可以做试验,但要谨慎。大家看法才有所改变,空气也不那么紧张了,大的方向就定下来了。
这年年初,国家体改委就正式确定要召开股份公司的交流会。在新的形势下,我们的会也比较好开了。2月下旬,体改委和国务院生产办在深圳联合召开了一个股份制座谈会,主要内容是总结经验、明确指导方向,重点转向规范化。会后我们向国务院作了汇报,国务院领导很重视,发了文件。这时朱杌同志担任副总理,他亲自听汇报,确定文件的内容,主要是规范股份制和股票市场的试验,不能搞乱了。后来我们就积极稳妥地进行试验,体改委出面组织有关部门搞了有关工商注册、财务管理、会计制度等方面的13个法规。后来又开了两次会交流经验。
这以后,股份制和股票市场引起全社会的重视。国务院也发了文,宣传系统找到我,让我当了一段“明星”。中宣部组织各大报刊、电视台、广播电台负责人在北京开会,让我作报告。人民日报1992年6月还以整版篇幅发表我的文章,谈股份制和股票市场的理论根据、所有制性质、规范试验。
人们此后对要不要搞股票市场表面上不争论了,但认识上还是有很大差距。谁也不敢提出大力推进股份制。也没有正式文件正面肯定股份制道路。股票市场发展还是有些摇摇摆摆。一直到召开“十五大”,江泽民总书记代表中央所作的报告中,正式明确了公有制可以有多种实现形式,特别肯定了股份制是现代企业的一种组织形式,资本主义可以用,社会主义也可以用;“十五大”报告还提出要通过股票市场来推进国有企业的改制。“十五大”以党的文件的形式、后来在全国人大通过的政府工作报告中终于在股票市场究竟姓“资”姓“社”的问题上统一了思想。在此基础上,中国的股票市场终于彻底冲破意识形态的羁绊,大步向前发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