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穗明
A同事的白眼,“洋”厨师的歧视,使人生的征帆刚刚驶出港湾,便遇到了旋涡暗流。初出茅庐折腰,将如何驾驭自己的命运——
一堵围墙,恍如一块厚重的幕布,把校园和社会“大舞台”隔断。9月,幕布又一次被匆匆撩开,成千上万名高中毕业生,带着七彩幻梦跻身“大舞台”。工农商兵,生旦净丑,他们各自选择了何种角色?“大舞台”激烈的竞争中,他们能否站稳脚跟,并生存发展?为此,我们请来3位刚走出校园的前中学生,讲讲自己涉世100天来的亲身经历——不知怎的,这几天脑壳里老像塞满了潮湿的海绵,胀得发疼,干啥活都提不起精神。
来西餐厨房都快三个月了,技术一点儿没学到,一大堆杂七杂八的活儿倒差点儿没把我累趴下。洗大锅、碟盆、刷厨具、拖地板……同厨房的几个广东仔,常斜了眼歪了嘴干笑几声说:“想学?还是乖乖洗一年半载大银(碟子)再讲!”(我是甘肃人,来广州八年了还不会讲广州话,常给人称作“佬仔”)
最可气的是那个洋鬼子。酒店请他当大厨师,给他好多好多优待。于是他以为自己高人等(不过他也够高的,足有一米八八,壮得像头熊),西餐厨房上上下下都让他欺负遍了。走过你身边,他不是拍拍你的屁股就是拧拧你的脸,或在你耳朵上挂串萝卜,头上放条蒜菜,甚至对女侍应也常常嬉皮笑脸地动手动脚。
可就是没人敢吭声。
凭什么?这可是在咱中国地盘上呀!
哎,真是憋得慌。在学校那会儿多好,啥项目不是拿第一,浑身一块块的肉疙瘩吸引女同学的目光(我可是从八岁起开始练武术)。那会儿,我有那么多的理想:当飞行员、当工程师……那会儿觉得世界就是为自己造的。
后来知道,自己大错特错。
大概年轻人都这样吧,总有股不服输的劲儿。书读不好,工作可不能比人差。找工作那阵子,腿都跑折了,嘴皮子都磨薄了,终于考上了××酒店当厨工,带上了圆柱形的高高的厨师帽,跟电影里那些绅士一样。万岁!我觉得自己的前途宽广起来,不再依赖父母了。我现在从帮工干起,吃苦耐劳地拼命干,然后升大厨师。赚了钱,就去旅游,住高级宾馆,吃大餐,也享受一下被人服侍的滋味……
现在知道又错了。技术一点没学到,气倒受了一箩筐!
哎……
这天下班,拖着灌了铅似的腿走进电梯,累得一下子靠在后壁上。电梯里好像还有个人,强睁开老打架的眼皮一看——是那个洋鬼子!
我一下醒了。觉得好不自然,身上像爬满蚂蚁。
洋鬼子叽里呱啦地对我讲着(这会儿真后悔,读书的时候上英语课干嘛看武侠小说),尽管听不懂,可从他那笑声中可以听出不怀好意的揶榆和幸灾乐祸的嘲弄。他比划着,指指我的头,又指指自己的裤裆,意思说:“你们真矮,才到我这儿。”
热辣辣的情绪在身体里躁动起来。
忍着点。我强制自己闭上眼不理他。
电梯怎么开得这么慢!
猛然间,像打闪一样在脑中照个雪亮,我感到自己的帽子啪一下被打扁了,那只手,还重重地压在我头上。
我猛地一紧,一阵晕眩。
帽子落到地上。洋鬼子哈哈地笑。
我的心烧起来,烧干了嘴唇,熏红了双眼。
那只手继续张开五指,顺了我的额,滑向鼻子、嘴唇……
我屏住呼吸。
当那只手最后落下时,连想也没想,我的拳头就向前闪电般地猛击过去——(觉得对方似乎给打中了)。洋鬼子“哗啦”一声弯下腰,好极了,又一记狠狠的右勾拳,洋鬼子重重地撞到后壁,慢慢瘫下。
积在心中一大堆怨愤似乎都给这两拳打没了,我感到一下子轻松许多。
实在好笑,那么高大的洋鬼子,竟坐在那里小孩子一样地揉眼睛。哈哈哈!
电梯门开了。像过了一个世纪。
西厨房的那帮广东仔正准备上电梯,见到这情形,一下子都僵住了。他们的眼珠瞪得要爆开,嘴张着忘记合拢。忽地,像被什么击中,一下子又都醒悟过来,赞扬声四起,甚至有人竖起大拇指。
是啊,也帮他们出了气呗!
回家的路上我老有一种吹口哨和哼歌的欲望。
晚上上了床细细想,才觉得问题严重。打外国人,这还了得,肯定给“炒鱿鱼”。再去哪里找工作?妈妈为我的事儿够操劳的了,可不能再烦她。怎么办?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辗转在床上,我瞪着眼到天亮。
中班。出门抬头望望天,太阳恹恹的,阳光被风吹得恍恍惚惚。几片乌云飘过来。定会有暴风雨。
刚进酒店门口,就给唤到经理室……三个鬼佬正围着中方经理很愤慨地叽里呱啦。见我进来,都扭过头拿灰不灰蓝不蓝的眼珠死死瞪住我。恶人先告状!我心里一怯。经理阴着脸问:“昨天你打了大厨师?”
我刚想申辩,正在这时,门“哗啦”的一声给推开,一群人拥进来。那帮广东仔!
他们来干什么?
“经理,不关阿猛事,是那个‘番佬先动手的!”“没错,那个‘番佬平时就老欺负人!”“对,我们都可以作证!”
我疑惑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环顾周围,竟都是一双双支持鼓励的眼睛。有人暗暗握住我的手,低声说:“别怕,我们会帮你的。”蓦地,我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一股热湿湿的东西冲上眼眶模糊了视野。
经理还给三个鬼佬围着,他思忖一阵,又不停地点头。这次死定了!我听天由命地闭上眼,等最后的判决——
“轰”的一声欢呼:“经理说不追究责任了。”“你没事了……”他们抓着我的手,拍着我的肩,叫着,笑着。
当被簇拥着走出办公室,我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过了几天,大厨师给“炒鱿鱼”了!西餐厨房上上下下一下子又沸腾起来,每个人都兴奋地来跟我握手,把偷偷为我留下的美味鲍鱼端上来。前几天还有那么多的隔阂呢,可今天——
哎,我的好哥儿们呀!
从此,我在西餐厨房的地位骤然提高。广东仔常跟我抢活干,还耐心地教我烹饪技术。
看来,在人生旅途上的第一个挑战中,我是胜利者。
(刘春摘自《少男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