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帖
说起淮河,人们立刻会想起毛泽东同志当年曾为治理淮河水患发出的号召:“一定要把淮河修好。”四十多年过去了,淮河由水患转变为污患,成为中国水污染最严重的一条河流,并且已经危及到两岸人民的生存与子孙后代的繁衍。全流域1.5亿人民在吃尽了水污染带来的苦之后,把期盼的目光转向了党和政府。
1995年,国务院根据淮河污染的现状,向沿淮的河南、安徽、江苏和山东4省下达了到1997年12月31日止,淮河流域所有企业的污水必须达标排放,否则一律关门停产,争取在2000年实现淮河水质变清的目标。
我们从国家环保局1998年1月1日淮河流域所有工业污染源达标排放的“零点行动”中获悉,经过3年多的不懈努力,淮河流域共关闭1111家年产5 000吨以下的小造纸厂和3 876家小炼油、小制革等污染严重和治理无望的企业,有1057家日排废水100吨以上的企业实现了达标排放,全流域工业污染负荷减少了40%,淮河水质得到了明显的改善。
为什么治理淮河污染牵动了上到国务院主要负责同志和沿淮4省的党政领导,下到沿淮村镇的人民的心,并成为1998年中国第一件国家大事呢?回眸这几年淮河的变迁和沿岸人民的遭遇就不难找到答案。今天,我分别采访和邀请了部分熟悉淮河历史、变迁,了解淮河噩梦般污染的各界人士,请他们从不同的侧面和视角,向读者介绍曾发生在昨天的人祸和灾难——
陈桂棣(安徽省著名作家)我是喝着淮河水长大的,对淮河这条生我养我的母亲河有着难以割舍的深情。今天,当我面对满目疮痍的母亲河,面对沿岸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老百姓,我有太多太多的感受。
在中国的版图上,没有哪一条河流像淮河这样密如蛛网般地纵横交错,一级支流达120条,二级支流达460条,全流域跨省河流达一百余条,流经河南、安徽、江苏、山东和湖北5省的36个地市,182个县以上城镇,养育了两岸1.5亿人口,其人口密度雄居全国各大流域之首。千里淮河和纵横交错的大小支流,好似一张巨大的网,把豫、皖、苏、鲁4省联在了一起。
随着经济建设速度的加快。特别是淮河上游以农业生产为主的豫、皖二省,为改变经济落后的现状,先后上马了一大批户办、村办、乡镇办、合资办等数十万家粗放型生产、工艺原始落后的企业,每天有数以万吨计的各种高浓度污水不经任何处理便排入河中,把一条条有生命的淮河支流变成了臭水沟,把子孙们赖以生存的环境糟蹋的面目全非,惨不忍睹。我对1994~1996年淮河特大污染事故进行过广泛详细地调查,至今所见历历在目。
淮河流域最大的支流流经河南和安徽,上游叫沙颍河,下游称颍河。十多年来,沿河人口剧增,工农业生产突飞猛进,乡镇企业更是异军突起。上至河南郑州,下至安徽阜阳,近四十座城市每天排放工业、生活污水达180万吨,尚未进入淮河主干道,就已黑臭如墨。每到夏季,为保证上游河南、安徽等地汛期不破圩子,日积月累,这条支流的数亿吨高浓度污水团便不得不随着沈丘大闸和颖上闸的开启而下泄至安徽和江苏,数百千米长的淮河中下游被又黑又臭的污水充满。
污水流到安徽凤台县,立刻河面鱼虾死亡殆尽,船民靠接雨水做饭生活;淮南市李嘴子水厂生产的自来水一夜间流出的全是黑水,加大净水剂的投放,制水成本由每吨4角增至3元,提高了7.5倍,但制出的水仍呈黄褐色,有明显腥臭味;蚌埠3家自来水厂不惜代价,使用活性碳吸附,自来水厂变成了污水处理厂;江苏盱眙县水厂全面停产,造成工厂停产,商店关门,学校停课,夏秋两季农作物绝收,养殖业全军覆没,县城里人心惶惶,水污染一时成为这一地区社会不安定的因素,政府只有动用部队、消防部门为居民送水。在两个多月的高温季节里,全县人民每天的头等大事就是上街排队接水,县城里随处可见由锅、桶、壶等各种盛水工具组成的蜿蜒数百米的接水队伍;中国五大淡水湖之一的洪泽湖,由于遭受污水团的侵袭,死亡螃蟹9万千克,鱼虾难以计数,全湖及周边地区的渔业生产遭受灭顶之灾,全流域因此每天损失数千万元。
齐文启(中国环境监测总站水室主任)淮河污染现状的确让人触目惊心,我们了解和掌握的统计数据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淮河流域自1974年发生首次污染事故起,与第二次事故的发生相隔4年,到第三次相隔为3年,1982年以后平均两年不到就发生1次严重污染事故。进入90年代后,水污染事故年年发生,而且1994年后每年发生两次以上,出现频率越来越高,程度越来越严重,受害面积也越来越大。
豫、皖、苏、鲁4省每年的工业废水和生活污水达23.52亿吨。淮河全流域191条较大支流中,80%的河水已经黑臭,2/3的河段完全丧失了使用价值。
江苏淮阴地区环保部门近年在对水井水质的监测中,发现浅层乃至中深层地下水严重污染;山东菏泽地区10个县城区的地下水中检出了剧毒物质砷;河南开封市周围100平方千米地下水中,砷、氰、酚等剧毒、强致癌物质以及有机污染物氨氮、硝酸盐氮和亚硝酸盐氮均有检出,57%的浅表和13%的中深层地下水不能饮用。
安徽阜阳地区在1980年渔业调查时,有7目15科54属69种水生物,还有不少二级保护动物,而今则大大减少,甚至淡水中“四大名旦”青、草、鲢、鳙鱼也在河道里基本绝迹。该地区近几年发生大小死鱼事故一千余起,渔业损失近亿元,有的河流甚至已不能灌溉农田。
淮河支流奎河,每天除要接纳安徽省的大量废水外。其流经的江苏徐州市,每天也有数十万吨由数百家工厂、40余万人口的工业、生活污水排入其中。河水中氨氮的最高含量超过国家规定标准80倍,化学耗氧量最高超标125倍,致癌物亚硝酸盐氮最高超标200倍。
在1994~1996年的几次特大污染事故中,安徽蚌埠市自来水厂曾先后取淮河水样送上海化验分析,在美国环境保护机构公布的129种“首要控制污染物”中,所送水源中的污染物达90种以上,其中致癌物高达67种。
周宁生(江苏有线电视台记者)我多次到过被严重污染的淮河现场,用摄像机拍下了许多令人震惊的镜头。
镜头一:1994年,淮河下游的安徽灵璧。灵璧尹集镇离河500米远,水面宽且河水很黑,岸边蚊蝇成团,寸草不长,盛夏时节,河边幸存的树木全像被霜打似的,枯黄,萎靡。地里的小麦已到收割季节,却矮小的像韭菜,长得畸形怪状,不留神竟连麦穗部都发现不了。在采访中我了解到,1993年以来,该镇损失树木56万株,平均每天损失77株,死亡牲畜869头,平均每天死亡2头,两年中全镇死亡665人,其中330人死于癌症。
镜头二:1994年8月,江苏洪泽湖中一小岛。国家环保局局长解振华受国务院前总理李鹏的委托,到江苏实地察看特大污染事故灾情。解局长刚登上洪泽湖龟山村,一位面容憔悴、泪流满面的七十多岁的
老汉,“扑通”一声跪倒在解局长面前:“我家2.4万条鱼全都死了,2万多元贷款血本无归。请政府为我们老百姓作主,别再让黑水流下来了。”
镜头三:距奎河南岸500米的浍沟中学。六十多名教职员工和一千多名学生在校就餐,饮水全靠一口8米深的土井,井水发黑,带有臭味,4年时间就有4名教师死于癌症,其中年龄最大的49岁,最小的仅24岁。
镜头四:1995年山东临沭县南古工业区。该区工业废水全集中在牛腿沟,再经新沭河进入石梁河水库。国家水利部水政司副司长盖国英看了牛腿沟后感叹再三:“一河酱油!一河酱油!”
镜头五:安徽蚌埠市。人口70万,有4家纯水专营公司,26家纯净水专卖店,店堂玻璃窗上贴着醒目的大字“5加仑纯水7元”。马路上,载着瓶装纯水的汽车和人力三轮车随处可见,卖纯净水成为蚌埠市最火的行业。纯净水和纯水机甚至成了打点关系和馈赠亲朋的最受欢迎的礼品。蚌埠乡村的农舍墙壁上的大字发出无言的呼喊:“还我碧水良田!”“还我丰收富足!”“还我健康身体!”“还我生存权利!”
镜头六:1995年河南至安徽公路。国务委员宋健沿淮河视察污染情况,下游的安徽老百姓上万人自发在公路上拦截宋健的小车,迎街打出横幅“官清之日,水清之时”。
镜头七:国务院提出到2000年淮河水变清。1997年年底,沿淮工业污染源必须达标排放。豫、皖、苏、鲁4省坚决贯彻国务院的指示精神,关停了数千家污染严重的企业,工商部门吊销执照,供电部门断电,银行冻结资金,法院强制拆除设备。1996~1997年,中国环保史上可大书特书一笔:取缔关停了6万家污染严重企业,特别是1998年元旦零点,是淮河流域工业污染源达标排放的大限之时,这一被称之为1998年中国首件大事的“零点行动”,受到了国务院、监察部及各大新闻媒体的关注。治理淮河污染的第一战役首战告捷。
方企圣(南京医科大学教授)水环境污染已经成为当今各类疾病,特别是肝、胃、肠、血液等恶性肿瘤的三大诱因之一。人们如长期饮用被污染的水,身体健康便在不知不觉中遭到慢性毒性的损害,即使污染十分微量,日积月累也会造成质的突变。淮河沿岸居民因长期饮用不洁污水,健康问题已经直接地显现出来。
河南医科大学刘华莲教授曾带领学生,于90年代初对淮河支流的黑河进行了为时1年的调查,结果表明,这一带人群死亡率比其他地区高出1/3,每3个成年人就有2个脾肿大,10个孩子有9个肝功能异常,6%的新生儿患有先天性畸形,沿河许多村庄连续数年没有一个青年符合参军条件。
国家建设部和水利电力部联合调查披露,安徽省宿县受害最严重的村庄,癌症死亡率高达1600AO万,这比世界卫生组织公布的全球癌症8/10万~10/10万的平均死亡率高160~200倍。
调查表明,淮河宿县段沿途的三个区、三个乡、14个自然村的1 403户人家,6 732人中患病者231人,癌症患者69人,其中多为食道癌、肝癌、胃癌、肺癌、血癌、肠癌、子宫癌和膀胱癌。
制革工艺要用剧毒原材料红矾,人体只要摄入0.5克以上的红矾,就会患癌致死,淮河沿岸有数千家制革厂,水中红矾含量可想而知,对人体的危害更是可想而知。
淮河流域还有很多造纸厂、化工厂和酿酒厂,其废水中有毒有害物质不仅能毒死鱼虾,即使不直接饮用。也会通过土壤、农作物、瓜果蔬菜等最终进入人体,在人体中积累,一旦爆发将不可收拾。因此,当我们住进新盖的小楼,赚了大把的钞票时,其实已经付出了牺牲健康的代价,所以“小康、小康,首先要健康”。
王耀先(国家环保局宣传教育司司长)反思淮河的变迁,我们认为是我国在发展政策上出现了重大失误。其突出表现就是单纯追求经济增长的数量而忽视了包括环境在内的质量。过去和现在,仍然有一些市长、县长、镇长和企业的厂长,在经济发展的综合决策中,很少甚至根本不顾自然生态环境,这是导致淮河严重污染的根本原因,这样的后果已等不到子孙后代来“品尝”。我们在这块土地上还能否继续发展?我们的健康,我们的生存,接受自然惩罚的日子已经严峻地摆在我们的面前。
党中央、国务院十分关注淮河的污染治理,已将淮河水变清列入本世纪的奋斗目标和我国环保工作的重中之重,提出向“环境污染宣战”的响亮口号,3年来仅国务院召开的关于淮河流域水污染防治现场会就有3次,全国人大多次派出督察组,督促沿淮各省的治理工作,国务院先后发布施行和批复同意<淮河流域水污染防治条例)和(淮河水污染防治规划及“九五”计划),首开我国依法治理河流的先河。
经过3年的艰苦努力,至1998年1月1日零点,基本实现淮河流域工业污染源达标排放,全流域可削减有机污染物70万吨。经“零点行动”现场监测结果分析表明,淮河目前水质已明显改善,主干道总体水质已恢复达到国家地面水三类标准。
国家下大力气治淮是党和政府的明智之举。我们在忍受大自然无情地报复,咀嚼一个自己种下的苦果的时候,付出的“学费”可谓非常昂贵。在企业达标排放——治淮第一战役取得喜人进展后,沿淮各城市将把建设城市综合污水处理厂作为治淮的第二战役加以攻克,国家为此制定了许多优惠政策。第三战役将在达标排放、建设城市污水厂之后,大力发展生态农业,治理水土流失,解决化肥、农药等农业污染问题,改善全流域的生态环境。我们相信,淮河再现碧波清风的日子将不会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