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众、传媒及其他

1998-07-15 05:30
读书 1998年2期
关键词:白金汉宫戴安娜王妃

潘 蛟

那是在大卫家做客的第二天早晨,女主人告诉我,王妃戴安娜凌晨在巴黎死于车祸。同车殒命的还有埃及富豪法伊德的儿子多迪·法伊德以及法伊德家的一名司机。

待她讲到,车祸起因于一群记者穷追戴安娜的座车不放时,我说,“是大众传媒杀死了戴安娜!”她好像不以为然,只是抑郁地回道,“现在下任何结论都为时过早。”不妄语像是英国人的品质,于是我有点儿自惭。

回到剑桥,听到议论说,新闻界应该反思一下他们究竟对戴安娜作了些什么,顿时又觉得自己高明起来。暗想,剑桥毕竟是剑桥,在这里不难看到对于这个实际上是由传媒构建出来的现实世界的警觉,听到对于这种拥有权力却没有责任的无冕王的发难。飘然之余,便不禁对事件的走向加以妄断,以为对于传媒的世纪审判将由此开始。

然而,没过几天,便有报道说:那个与戴安娜和多迪一道殒命的司机并不是平时为法伊德家开那辆车的司机,而是临时找来顶班的,而且,验尸报告表明,他开车前喝了不少酒,血液里的酒精含量超过了法国交通规则规定的三倍。一瞬间,舆论的焦点便由传媒本身转向了这位司机,好像戴之死仅仅是由开车者造成的,与追车者没有什么干系。

戴安娜的死震撼了英伦。人们纷纷奔赴伦敦。去排队、献花、签名、吊唁。他们流连在白金汉宫和肯辛顿宫一带,迟迟不肯离去,渴望能在这里一起追记这位王妃风采,谈论她生前对穷人和弱者的关怀,表达各自对于善良和美丽的理解。前来致哀的人日渐增多,堆放在白金汉宫门前的鲜花束在不断往大街那方伸延,然而宫前那道顶上描金的黑漆铁栅栏大门却始终紧闭着,宫顶旗杆上始终空着,没有王室旗帜飘扬。王室一家仍远在苏格兰度假,——按规矩,女王在外时,白金汉宫不能挂王室旗帜。车祸发生那天,王室曾表示过对此噩耗深感震惊和悲痛,但此后数日却一直保持沉默。按去年戴安娜与查尔斯王储的离婚协议,戴虽然仍保留着王妃头衔和一些王室特权,但她已失去了“殿下”称号,不再属于王室正式成员。看来,王室可能是顾盼于他们与戴的距离,从而对戴殇的反应也就很矜持。

致使王室缄口不言的原因较费猜测,但传媒报道焦点的转移则十分明显。数日里,报纸、杂志、电视、电台在连篇累牍地重描那些发生在致哀人群中的动人场面和故事。这种狂轰滥炸般的报道让人们感到悲痛的无尽,同时也把人们的悲痛推向没有边际的尽头。人们已不再追问“是谁杀死了戴安娜”,视线突然转向了“究竟有谁会对她的死无动于衷”。于是,白金汉宫那道禁闭大门,远在苏格兰度假的王室便成了舆论抨击的新靶子。有人问,当人民为戴妃悲痛欲绝,生活和工作秩序因此已几乎陷入混乱的时候,王室怎么能够如此安闲地驻留在外,继续对戴妃的去逝保持沉默?他们对戴殇究竟持什么态度?他们为什么不能与人民一起分担这无尽悲痛?突然间,王室与戴妃的距离变成了王室与人民的距离。戴妃被重重地称做了“人民的王妃”。她生前对于穷人和弱者的关怀与她的“平民”身世顿时产生了某种关联,她过去与王室的种种纠纷似乎也成了人民与王室的纠纷。在道义上,王室的处境顿时糟到了不能再糟。

迫于巨大的压力,王室不得不打破传统,对于这个已不属于王室正式成员的“王妃”的去逝加以厚待。其中包括:女王和其他王室成员提前赶回伦敦;破例第一次在女王尚未回来之前先在白金汉宫挂上了王室旗帜,并降半旗志哀;王室一回伦敦便与致哀人群进行接触;女王发表电视讲话,代表王室所有成员对戴妃哀悼;查尔斯王储、戴妃生养的两个小王子、以及女王的丈夫菲力普亲王徒步加入送葬队伍,等等。

这些措施似乎立即抚平了人们的伤痛。接着便有报道欢呼,戴殇把人民与王室再次团结了起来。这个评论使我感到有些意外。此前我以为仅仅是戴殇造成了人民与王室的不睦,殊不知人民与王室早已有隙。看来,借死人闹丧也不仅仅是中国才有的故事。

死亡也可以成为一种布迪厄(PierreBourdieu)所称的“象征资本”。在社会生活中,人们在道义上的优势是通过无私的表现来构筑的。一个人的生命终结意味着他个人私利的寂灭,因此死者往往能在道义上处于某种他生前没有的优势。当然,死人之所以能在道义上据有这种优势也在于他已不能够利用这种优势。但是,对于活着的人而言,这种优势则是可以借用的。所谓的闹丧也就是活人抢先站在死者一方,借助于死者在道义上的优势来追究对手的不是。

闹丧通常是由悲痛来使自己合法化的。悲痛是同情的一种典型表达。而同情也可以是一种象征资本,因为它是一种为别人而不是为自己所做的投入,至少在形式上是无私的。为别人,特别是为那些受人爱戴与自己没有直接关系的名人或伟人的逝世而悲痛,这从来都是一种高尚的情感,受到社会赞扬和纵容。因此欲宣泄不满,向平时的权威挑战,较好的策略是把这种悲痛推向没有边际的尽头,让自己在道义上的优势伸及峰巅。

戴安娜逝于八月三十一日,葬于九月六日。在这一个星期中,英国的舆论可谓风起云涌,变幻莫测。从对媒体的诘难到对司机喝酒的质询,从哭丧到闹丧,再到“人民与王室的言归于好”,情形变化很出人意外。当然,我们或许可以说事件结束于“人民与王室言归于好”也并非偶然,事前在人民和王室之间确实存在着某种紧张关系。但是,应该注意,这也正是一般媒体希望得到的解释。无论怎么讲,这种解释有利于媒体逃遁舆论对自己的发难。

戴安娜终于被安葬,我也该回国了。没有能看到“对于媒体的世纪审判”似乎有点儿悻然。然而,进一步问自己是否真认为媒体杀死了戴安娜,又觉得有些茫然。固然,生前戴妃的隐私曾遭到媒体无情的践踏,死时戴妃也是为了躲逃媒体的围猎。但是,我们不能因此便忘了问究竟是谁在推动媒体造下这样的罪孽。显然,是它的读者,而且这些读者并不是所谓的少数,而是大众,其中或许有你,也有我。固然,我们今天面对着一个几乎是由媒体构建出来的“现实世界”,媒体可以控制着我们思想,引导我们消费。但是,对于媒体能否构建出一个西伯利亚四季如春,撒哈拉沙漠绿草如茵的世界,能否引导我们只吃草不吃饭,我仍很怀疑。如果说今天真是一个由消费决定生产而不是由生产决定消费的时代,那么,媒体的生产难免就要迎合大众的口味。因此,窃以为,如果没有那么多如饥似渴的读者,没有那么丰厚的名利诱惑,那些记者是不会如此熬更守夜地围猎戴安娜的。因此也可以说,戴安娜其实死于大众对她的热爱和消费。而王室对于戴殇所持的那种矜持实际上也是大众平日对于人间至尊的一种期盼。如果说,王室成员真丢掉了那些繁缛的尊卑礼节,如果白金汉宫门前少了那些站立笔挺的红衣警卫,那么,大众则又可能觉得索然无味。细究起来,在许多大众一致谴责的罪孽和狂暴中,元凶其实并不是某个人,而是大众本身。在文化大革命中,令许多“走资派”真正胆寒的其实并不是被关押在牛棚里,而是被“交给群众处理,让群众来掌握政策”。然而,在现代社会中,大众是神圣不可冒犯的,没有任何人能够审判大众,除非大众审判自己。如果神圣的大众真能够自省不断,我想,这世界将不会有太多的悲剧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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