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乔森
今年,是父亲诞辰一百周年,也是他逝世五十周年。他生前始终不渝地追求“一个理想的完美的中国”,渴望在中国人民血与火的斗争里,“爆出一个”独立、富强、民主的“新中国”。现在我们的祖国,虽然还算不得已经“理想”和“完善”;但有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建设,又有了二十年的改革开放,比起旧中国,毕竟是巨大的进步,而且正在向着理想的目标步步迈进。对此,父亲也该含笑九泉,比较放心了吧!
“我该算是扬州人”
1898年11月22日,父亲生于江苏东海。这里是陇海铁路的终点,濒临着波涛万顷的太平洋。当时,祖父在东海做小官,几年后到高邮邵伯镇,还是做小官。父亲也跟着到了邵伯,住在一个叫做万寿宫的大院子里,这回,却是濒临着壮阔的大运河了,出门就是高高的河堤。
在邵伯,还只有四岁,父亲就由父母启蒙课读;不久,又进私塾读书。“青灯有味是儿时,其实不止青灯,儿时的一切都是有味的。”父亲这样说,大概他少年读书时,并不觉其苦,而是觉得“有味”的。“一切都有味”,大概也包括在邵伯,他始终记得那里一条镇河的铁牛,他常被人抱着去看它,骑它,抚摸它。他还记得一位很好的朋友——江家振,他们坐在江家“荒园里一根横倒的树干上说着话,依依不舍,不想回家。”
父亲六岁那一年,祖父又将全家搬到长江和大运河的交会点扬州,从此定居在扬州。父亲在这里读完了小学,又读完了中学,直到十八岁考进北京大学。得力于一位小学老师、一位中学老师的教导,启发了他对学习英语的兴趣;又得力于一位老先生,他在十三岁上做通了寓言文。这都是在扬州。我们家祖籍本是浙江绍兴,然而,正像父亲自己所说的:
“在哪儿度过童年,就算哪儿是故乡,大概差不多罢?这样看,就只有扬州可以算是我的故乡了。何况我的家又是‘生于斯,死于斯,歌哭于斯呢?所以扬州好也罢,歹也罢,我总该算是扬州人的。”
“风雨沉沉的夜”
父亲的青少年时代,是我国民族危机极其严重的年代。亡国灭种的现实威胁,摆在每个中国人的面前。他十二三岁的时候,有一年多,由于陪祖父养病,住在扬州的“史公祠”里,多次听到史可法英勇地领导扬州人民据守孤城、城陷身殉、宁死不屈的历史故事。父亲对这位民族英雄十分景仰,直到在中学读书那几年,还常到扬州城外的梅花岭去凭吊史可法的衣冠冢,写过多首凭吊的诗歌,可惜都已经散佚。他认为在列强蚕食、外寇侵入的危急存亡之秋,史可法的民族气节,是特别应当成为楷模的。他青少年时就酷爱吟诵诗歌,尤其酷爱文天祥的《正气歌》、《过零丁洋》等,“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些音韵铿锵的诗句,由于他时时背诵,连身旁幼小的弟妹,都耳熟能详了。
父亲感到了国家民族的危机,并用强烈的爱国之情面对这危机;但国家民族的出路在哪里,他还不可能看到。辛女革命前人们曾满怀希望,辛亥革命的失败使这希望破灭了,一时又看不到新的出路。这几年,是中国近代历史上最黑暗的年代之一。而我们家,祖父虽然在清末民初做过小官,却不喜积蓄。辛亥革命第二年,又被一个叫做“徐老虎”的军阀敲诈逼迫得几乎家破人亡,不得不卖去房产。1917年丢官后,家境便很快衰落下来。“烦忧着就将降临的败家的凶惨”,和“骨肉间的仇视(互以血眼看着)”,父亲感到当时确乎是“风雨沉沉的夜”,“前面一片荒郊”,“黑暗里歧路万千,叫我怎样走好?”他无力摆脱这种初次接触社会就尖锐感到的“在歧路中彷徨”的心情,就一心一意地刻苦读书。
考上北大
1916年秋天,父亲考上了北大文预科。当时的“国立北京大学”,是全国最高学府,尤其是1917年蔡元培先生掌校后,开展了一系列大刀阔斧的改革,不仅进一步使旧式教育向新式现代教育转变,而且由于提倡思想自由、“兼容并包”,在当时条件下,实际上为新文化、新思想的传播开路,更使北大在五四运动前后成了名副其实的新文化运动的发祥地。父亲正好这个时候在北大学习,对他追求“一个理想的完美的中国”的爱国思想的形成,对他的一生,都有重大影响。
在北大文预科,父亲进一步受到中国传统文化和英文等方面的训练。1917年夏天,北大特许报考文本科的学生可以凭同等学力参试,而无须预科毕业文凭,这样,父亲提前一年考进了文本科哲学门。他本名自华,号实秋,为了跟所憎恶的社会上种种腐败和污秽划清界限,勉励自己在困境中也不同流合污,就改名自清;又感于家境败落,弟妹幼小,自己1916年底又结了婚,自觉要尽快分担起家庭的责任,就必须进一步抓紧学习,自强不息,奋发进取;于是,借用《韩非子·观行》中“西门豹之性急,故佩韦以自缓;董安于之性缓,故佩弦以自急”的典故,改字佩弦。
父亲始终保持了这次改名的初衷。他“闭门拼自守穷悭,车马街头任往还”(见《朱自清全集》第5卷,第253页),一直到死,都过着极其清苦的生活。在北大读书那几年,“实在太苦了”(见父亲1925年致俞平伯的信)。冬天,只有一床破棉被,晚上睡觉,要用绳子把被子下面束起来。为了买一本新版韦伯斯特英语大辞典,不得不当掉仅有的、正在身上穿着的大氅,那是结婚时祖父给他做的。父亲原打算过些时再筹钱赎出来,却始终未能如愿,多年后想起这件事,还不免有一种对祖父的负疚感。但所有这些,都不能改变他清白做人的态度。清苦的生活,倒使他对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中国人民的苦难,有较深切的感受。他从同情受尽压迫和屈辱的人民,终于站起来,向侵略和欺侮中国人民的帝国主义及其走狗作了不屈的斗争。
父亲也没有违背改字“佩弦”的本意。他不仅以四年时间修完了北大预科和本科原需六年学完的课程;不仅在以后拟定了无数个读书计划,一个一个地完成;而且以不到50岁的年纪,写出了约400万字的作品。勤奋、刻苦的学习和工作,占据了他一生的大部分时间。
1917年冬天;曾祖母去世,父亲回扬州奔丧,陪同祖父借钱才办了丧事。之后,父亲返校,祖父去南京谋职,至浦口车站分手。著名散文《背影》,写的就是这次分别的情景和。父亲当时的感受。
反封建的文化启蒙
通常所说的五四运动,包括新文化运动和反帝爱国运动两方面,父亲对这两个方面都积极参加了,可以说,他在北大接受了一次深刻的思想启蒙,还接受了一次准备把毕生奉献给祖国的思想洗礼。
当时的北大,确实出现了新旧思想激烈交锋和百家争鸣的局面。在蔡元培主持下,陈独秀、李大钊、胡适等陆续被聘来校后,高举民主和科学两面大旗,在思想文化领域对以孔孟之道为代表的封建主义展开猛烈的批判,并提出种种改革的主张。另一方面,也有辜鸿铭、梁漱溟、刘师培、陈汉章等公开表示对孔教的迷恋和卫护。双方唇枪舌剑,针锋相对。活跃
的思想交锋,热烈的争鸣氛围,使父亲受到极大的启迪。他贪婪地从争辩双方汲取营养:既从胡适等新派老师那里学习西方资产阶级的学术文化思想和研究方法,也从旧派老师那里增进自己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了解。但毕竟,新文化、新思想使他耳目一新。他从爱读佛学书籍,转而关注新文化,喜爱新文学。特别是胡适,在当时对他的影响较大,他上胡适的课也最多。他虽然有较深的中国古典文学的根底,能写很好的文言文和旧体诗甚至骈文,但对胡适提倡白话文的主张,作为五四文学革命的方向之一,是始终坚持的,而且为此付出了极大的心血,作出了重要的贡献——用白话文写出了许许多多优美的诗歌和散文。
父亲接受了反封建的思想启蒙。在“五四”前后他所创作的新诗中,以及后来的许多作品中,反对封建伦理道德的思想倾向十分明显。不过,在思想文化上,他却并不完全赞同全盘西化的主张,而是赞同中西结合。这表现在许多方面,例如在白话文写作方面,他就逐渐形成了一种以经过提炼的群众口语为基础,为广大读者特别是青年所喜爱的、中国化的新鲜文风,而避免了当时流行的全盘“欧化”。在学术方面,他更是对中西文化里优秀的进步的东西,都认真去学习和研究。
1919年2月,父亲从同学那里看到一张外国画片,画上一位母亲正抚爱着熟睡的婴儿,题为“Sleep Little One”。也许这幅画使他想起了相濡以沫的妻子和出生不到半年的笔者的大哥,他写了自己的第一首白话新诗《睡罢,小小的人》,来表示对新生命的挚爱和祝福,并于当年12月发表在上海《时事新报》的副刊《学灯》上。这是他最早的文学创作。以后一年多,他又陆续在《北京大学学生周刊》和《新潮》上发表了多首新诗。他一生的文学事业,正是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鼓舞下,在《新青年》、《新潮》等刊物的影响下开始的。他当时最爱读《新青年》、《新潮》等刊物。《新潮》是1919年1月创刊的,由于它偏重文学,主办者康白情、徐彦之、谭平山、杨振声、俞平伯、傅斯年、罗家伦等又都是他的同学,对他从事文学事业似乎更有直接影响。1920年春天,也可能是1919年底,他和冯友兰等一道或先或后加入了新潮社。
在“五四”的爱国洪流中
经过新文化思想启蒙的北大学生,摆脱了只关心个人前途的狭隘眼界,开始关心国家大事、世界大事。但当他们睁开眼睛来时,所看到的,却是一个列强环伺、忧患频仍、疮痍满目、危机四伏的祖国;和一个魑魅横行、弱肉强食的世界。这不能不激起民族解放意识的强烈高涨。在当时那样的国际国内形势下,救亡正是启蒙的必然结果和合理延伸,而不是与启蒙相对立的。
1919年,伟大的五四爱国运动爆发。父亲参加了当天的集会游行,和大家一道激昂地挥小旗,呼口号。过后,又跟数千名北大同学一道,为要求释放在火烧赵家楼、痛打章宗祥时被军阀政府拘捕的许德珩、杨振声、潘菽、江绍原等32位同学而奔走呼号。他历来惜时如金,1919年1月以前绝少请假,更无旷课,但据《北京大学日刊》所载“文本科学生请假旷课表”,自2月间北京部分学生筹议抵抗“巴黎和会”后,连续几个月,他的请假次数明显增多,而且月月出现了旷课。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他参加五四爱国运动的热情。他生前曾对母亲说过,5月6日“北京中等以上学校学生联合会”成立后,他曾在它的一个股中工作。
父亲还在这年暑假后参加了曾在五四运动中起过重大作用的“北京大学平民教育讲演团”。12月,该团分组有变动;父亲被分在第四组;次年3月,随着邓中夏重新当选为总务干事,父亲也被选为第四组书记。第四组共13人,他担任书记后,就按邓中夏的安排,首先组织大家到通县从事农村讲演。据《北京大学日刊》载:这次听讲的有500余人,“结果甚为圆满”。父亲上下午各讲一次,题目是“平民教育是什么?”和“靠自己”。之后,他又按照每个团员每月须出讲两次的要求,组织第四组的团员到北京四城讲演。他讲过“我们为什么要求知识?”和“我们为什么纪念劳动节呢?”等题目,并组织第四组的其他团员讲过“山东之危机”、“救国方法”、“国耻纪念日”等,继续宣扬“五四”精神。直到五月,他毕业南归,才辞去这一工作。
父亲为人一贯朴讷。以他的性格,不可能在五四运动中担当冲锋陷阵的先锋角色,但他却自觉自愿地、积极活跃地跟随当时的先驱者,做好自己的一份工作,尽了一个爱国者应尽的责任。他是五四运动中的普通一兵,但却是主动有为的普通一兵。
父亲本不爱说话。“五四”前,他跟杨晦同坐一张课桌,彼此却很少交谈。是五四运动打破了同学间的界限,使他跟杨振声、杨晦等都建立了长久的友谊。他还同当时已具有初步共产主义思想的北大同学邓中夏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他虽然不能像他们那样,把全副身心投入革命,最终成为职业革命家,但绝不排斥他们,嫉视他们,而是钦佩和尊敬他们,爱护他们。1920年1月他写的一首诗里,描写了自己在北河沿读预科时,夜里,从小河边斑驳的树影中望去,城墙上一行灯光带来了光明的感觉。他含蓄地把这些革命先驱者比作“北河沿的路灯”:
他们怎样微弱!
但却是我们唯一的慧眼!
他们帮着我们了解自然;
让我们看出前途坦坦。
他们是好朋友,
给我们希望和慰安。
祝福你灯光们,
愿你们永久而无限!
五四运动使父亲的心年轻起来了。在他1919年11月到1920年3月写的新诗里,出现了不让“生命给的欢乐”被夺去,“笑里充满了自由”的小鸟;出现了让人们“自己去造”光明的上帝和“仿佛充满了光明”的歌声;出现了“一色内外清莹,再不见纤毫翳障”的月光;出现了在火中跳起舞来,“全是赤和热”的煤;出现了在阳光下、在浓浓的春意中苏醒了的小草。总之,五四运动所唤起的民族的觉醒,使他一度摆脱了彷徨,在黑暗中又看到了光明和希望。他觉得自己“波澜汹涌的心,像古井般平静;可是一些没冷,还深深地含着缕缕微温”。
这些诗在《北京大学学生周刊》和《新潮》上发表后,也鼓舞了别人。在五四运动中有这种感受的,不只是他一个人。这也说明他的白话新诗,从一开始就不是唯美主义的,而是来自现实、紧贴现实、和“为人生”的。也正因为如此,他的新诗才能在我国早期诗坛上占有一席之地。
参加五四运动,对父亲影响最深远的,恐怕还是爱国主义。追求“一个理想的完美的中国”,虽然是他后来说的;但这“理想”和“完美”,从他一生的实际追求来看,包含有“民主”和“科学”的重要内容,也包含有争取民族的独立和解放的迫切使命。
五四新文化运动有发现自我、要求个性解放的一面。这些,在父亲早期的诗歌和散文中也有所反映。作为反对封建礼教和封建文学的内容之一,当时,它同反帝爱国的要求并不是对立的。然而,国家民族的危机和苦难毕竟太深重了,个人的苦乐不能不放到第二位。五四运动中许多北大学生和进步青
年都形成了这样的共识。父亲从少年时就崇敬文天祥、史可法。为挽救国家民族的危亡而投身“五四”,他逐渐形成了一种高度重视祖国的前途命运,高度重视民族的尊严,随时准备为国家民族克尽个人的责任,直到作出个人牺牲的真诚的爱国思想。父亲为人处世素来极其认真,在这种理想的召唤下,他总是严格地要求自己身体力行。有时未能完全做到,就深感内疚。正是这种真诚的态度,使他在关键时刻“站起来”,“表现了我们民族的英雄气慨”。
“转徙无常的”五年
1920年5月,父亲从北京大学毕业。同年11月,“文学研究会”正式成立于北京,父亲是它的早期成员之一,长期参加了它的活动,并认真实行了它的文学“为人生”的宗旨。
从这年暑假后开始的五年,他先后在杭州浙江省立第一师范、扬州江苏省立第八中学、上海吴淞中国公学中学部,又到杭州一师、台州浙江省立第六师范、温州浙江省立第十中学、宁波浙江省立第四中学、上虞白马湖春晖中学教书。五年中被迫变换教书地点竟达八次之多。这是为什么?
一是因为军阀混战,民生凋蔽,教育事业更是难以为继。不少学校竟一连多月发不出工资来,连日常所需经费也要教师凑钱才能维持。这在家庭负担重,往往要靠借钱才能买米吃的父亲(见他1924年的日记),是无法长期坚持的。二是因为旧势力的排斥。教师,特别是新派教师备受蔑视。例如在扬州八中,在吴淞中国公学,旧势力的排挤和迫害,使他无法工作下去。他遍尝了“漠视的滋味,感到奠名的孤寂”,不得不愤而辞职。三是为战乱所迫。乱军所至;胡作非为,父亲不得不携家匆匆逃离。
虽然被迫在颠沛流离中从一所中学又转到另一所中学,但是,他教书却从不马虎凑合,始终“亲切而严格,别致而善诱”,每课都认真准备和讲授,在课堂上,每每讲得满头大汗,并且坚持鼓励学生“多读多做白话文”,因而,和同学们建立了十分良好的关系,到处受到学生的挽留。在一些学校,“或是凉风吹拂着的清晨,或是夕阳斜睨着的傍晚,或是一灯荧荧的良夜”,同学们时常找到父亲宿舍里来求教和谈心。正像当时一位学生回忆的:“他把自己的生命全献给了教育青年的工作。”
就这样,父亲“过了五、六年转徙无常的生活”。“转徙无常,诚然算不得好日子,但要说到人生味,怕倒比平平常常时候容易深切地感着”。这“感着”的结果便是诗文。他的绝大部分新诗都是这期间写的,包括著名的长诗《毁灭》和《赠A·S》等。被人们历久传诵的散文诗《匆匆》,被时人誉为“白话美文的模范”的《浆声灯影里的秦准河》,以及屡被选人语文教科书的《温州的踪迹》等,也在这些年里写成。这些诗文,为“五四”前后开始的我国新文学增添了新的内容,并以其“漂亮的缜密”的文字与结构,尽了对封建旧文学示威的任务。正如鲁迅先生所说:表明了“旧文学之自以为特长者,白话文学也并非做不到”。
这些诗文的内容,则不可能不反映当时黑暗的社会和作者的际遇。他一方面感到:“风沙卷了,先驱者远了!”“满街是诅咒呵!”“从远远近近所吹来的,汹涌着,融和着……是黑暗底心澜哟!”“听——点点滴滴的江南;看——僝僝僽僽的天色;是处找不着一个笑呵!”另一方面,五四运动所激起的信心和希望并没有在他心中熄灭。他“周身火一般热着”,“扯开哑了的喉咙,大声地笑着唱着”。他歌唱了“那蓝褂儿,草鞋儿,赤了腿,敞着胸的朋友”,和他们“纯白的真心”;歌唱了在四五个月里死了爹,又没了娘的卖酥饺儿的青年,却“质朴而恳挚”地把作者当作朋友倾心相诉,那“密密深深的声口”。艰辛的生活使他和备受欺凌与苦难的劳动人民接近了。他不仅真诚歌颂了他们的纯朴,看到了他们身上的优良品质;还写了《生命的价格——七角钱》等,深刻揭露了那个社会不把他们当人看待的罪恶。尤其是在五卅运动中写的《血歌》和《给死者》,他更歌唱了他们的爱国精神和伟大力量:“都是兄弟们,都是好兄弟们!”“你们的血染红了马路;你们的血染红了人心!日月将为你们而躲藏!云雾将为你们而弥漫!风必不息地狂吹,雨必不息地降下!黄浦江将永远地掀腾!电线杆将永远地抖颤!上海市将为你们而地震!”并且表明了与帝国主义刽子手不共戴天的决心:
酒将不复在我们口中,
笑将不复在我们唇上!
仇敌呀!仇敌呀!——
来,来,来
我们将与他沉沦!
在此期间,父亲曾主张一种“刹那主义”,并表现在他的文学作品中。这不是那种“只求刹那的享乐”的颓废主义,对于当时曾经流行过的这种人生观,他是很不以为然的;倒是“深感时日匆匆的可惜”,自觉从前只看到了大处、远处,“却忽略了近处、小处”,而“不曾作正经的功夫”,因而主张“第一要使生活的各个过程都有它独立的意义和价值——每一刹那有每一刹那的意义和价值”。“丢去玄言,专崇实际,这便是我所企图的生活。”“我的刹那主义,实在即是平凡主义。”(见父亲1922年11月7日、1923年1月13日致俞平伯信)正如他的老友俞平伯所说:佩弦所持的这种刹那观,“在行为上却始终是积极的,肯定的,呐喊着的,挣扎着的。他决不甘心无条件屈服于悲哀的侵袭之下。约言之,他要拿这种刹那观做他自己的防御线,不是拿来饮酒止渴的。”阿英先生也曾评论说:朱自清的“刹那主义,虽不是颓废,却不免是‘欢乐苦少忧患多。这从《踪迹》里的散文和《背影》全书里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是一种具有伤感性的清醒的刹那主义。(《现代十六家小品·朱自清小品序》)
“欢乐苦少忧患多”,正是父亲这五年也是他一生大部分时间的写照,这才有了他早年的刹那主义。他的散文诗《匆匆》和长诗《毁灭》,都体现了这种思想。也就是《毁灭》最后所说的:
从此我不再仰眼看青天,
不再低头看白水,
只谨慎着我双双的脚步;
我要一步步踏在土泥上,
打上深深的脚印!
……
别耽搁吧,
走!走!走!
这是否意味着他放弃爱国理想甚至否定为革命理想奋斗的先行者呢?当然不是!他期盼到苏俄学习的韩伯画“将在红云里,偷着宇宙的密意……可知我们都等着哩!”他在五卅运动中所表现的强烈同仇敌忾,他不少诗文的字里行间,都充分说明他仍在追求自己的中国“梦”。特别是在《赠A·S》的名篇中,他热烈地歌颂了邓中夏等革命者“要建立红色的天国在地上”;并且说:“你的血加倍地薰灼着!在灰泥里辗转的我,仿佛被焙炙着一般!”对于那种不得不为小家庭奋斗的生活,他是感到羞愧的。在反对说空话、唱高调和主张一种脚踏实地的人生态度时,却多少忽略了更高的理想信念的意义和作用,因而,他又“在行为上主张一种日常生活的中和主义”。这是一种不足,然而,他在后来就改正了。
《赠A·S》这首诗,其意义不仅在赠予邓中夏个人;而是在中国文学史上,第一次用满腔的热情,用
优美的艺术语言,用种种生动自然的比喻,毫不矫揉造作,也毫不概念化地塑造了一位无产阶级革命家的形象。不管你对革命爱也好,恨也好,都不能否认这革命文学形象的力量和道德的美!不能否认它的艺术魅力!这正是它的成功之处。也正因为如此,它理应在我国五四以来的新文学中占有一席之地。
“初到清华”
1925年,“清华学校”开始从留美预备班改革成一所大学,设立大学部,特别是增设了学习、研究中国传统文化的课程和国学研究院,聘请了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赵元任等四大国学导师。这午暑假后,经胡适介绍,父亲开始在清华国文系任教授;据清华研究院早期毕业的研究生张清常先生回忆:他后来又兼任了国学研究院的秘书:从此,父亲把研究和教授中国古典文学作了自己毕生的事业之一,终于成为著名的学者和教授。
他的文学创作也从这时起,进一步转向散文,但并非就此不写诗歌。旧体诗他是一直写到逝世前的,新诗在:1926年间也有重要成果。《塑我自己的像》,表明他在当时大革命高潮的鼓舞下,想学习着成为“一个思想者”,“永远的冷,在他脸上,永远的热,在他头上”;还想成为“一个寻路的人”,“在旧世界里找些新路”,他又燃起了新的希望。《朝鲜的夜哭》则是一首深刻揭露日本侵略者,声援朝鲜人民反抗斗争的具有深远意义的长诗,也是一首在艺术上非常成功的长诗。1926年4月25日,朝鲜李朝最后一个国王纯宗死去,朝鲜人民哀于民族的沦丧和国家的灭亡,聚集在汉城附近的山岭中,用满山遍野的号哭声来表示反对日本殖民统治和要求民族独立,却遭到了日本军队的血腥镇压。父亲注意到了这件事,用充满感情的动人诗句对朝鲜人民表示了无限的同情和支持;对野蛮残暴的日本侵略者,则进行了愤怒的声讨和鞭挞。这首诗,写于“九一八事变”的前五年,在中朝两个民族的友谊史上是不应当被忘记的。
1925年到1927年,是在国共合作的基础上出现了我国第一次大革命的年代。父亲不仅同情和支持这场人民革命,而且对它满怀希望。他的诗文也从写身边琐事转而写政治性的主题,例如前边提到的几首诗和散文《白种人——上帝的骄子》等。1926年3月18日,北京工人、学生在天安门举行群众大会,抗议帝国主义对我国的野蛮侵略和对我国内政的粗。暴干涉。父亲和学生一道进城参加了大会。会后,又同游行队伍一起到当时的执政府请愿,要求拒绝列强所提蛮横无理的条件。反动的段祺瑞军阀政府竟下令对爱国群众开枪射击,结果,死47人,重伤200余人。这天,被鲁迅称作“民国以来最黑暗的一天”,也就是中国近代历史上有名的“三·一八惨案”。父亲亲历了这场惨剧,他愤慨极了,强烈的正义感使他不能沉默。他接连写了三篇文章,其中一篇就是向卖国政府进行血泪控诉的《执政府大屠杀记》。在这篇文章里,他忠实地记录了惨案的经过,痛斥了反动派的凶残和暴行:“请大家看看这阴惨的二十世纪二十六年三月十八日的中国!”“在首都的堂堂执政府之前,光天化日之下,屠杀之不足,继之以抢劫、剥尸!这种种兽行,段琪瑞等固可行之而不恤,但我们国民有此无脸的政府,又何以自容于世界!”“我们也要想想吧:死了这么多人,我们该怎么办?”
在表达了对学生英勇行为的永远敬佩之后,他又说:“我想,人处这种境地,若能从怕的心情转变成兴奋的心情,才真是能救人的人。若是一味的怕,‘斯亦不足畏也已!我呢,这回是由怕而归于木木然,实在是很可耻的!但我希望我的经验能使我的胆力逐渐增大!”他坦率地承认自己当时是“怕”的,但并不为自己这种“怕”寻找开脱的理由,涂抹慰安的脂粉,而是老实地承认这种怕“实在是很可耻的”。这正是他的作品和为人一贯诚朴正直的地方。这使他终于克服了自己的怕,在凶恶的敌人面前站了起来。
父亲一贯注重作品的真实性,反对撒谎和矫饰。而他是首先从自己做起的:像这样老实解剖甚至谴责自己的文字在他的许多散文乃至诗歌中都可以读到。严肃诚恳地向读者交心,这大概就是李广田先生认为他作品里所富有的那种“至情”吧”!也正因为如此,他的散文才能具有一种感人至深的力量。
清华的学生韦杰三君也在这一天被惨杀,还有一位何一公君,当时负伤,年底因此死去,父亲的另两篇文章就是悼念他们的。好几年之后,他带着新婚不久的妻子到纪念烈土的“断碑”前去吊唁,讲起了当时的情况,还是抑制不住满腔的悲愤。
“暗惊天下秋”
1927年蒋介石叛变了革命,大革命失败了,国民党新军阀代替了旧军阀,全国又陷入黑暗之中。1927年5丹31日,父亲写了一首《菩萨蛮》,表述自己的苦闷心情:
烟笼远树浑如幂,青山一桁无颜色。日暮
依楼头,暗惊天下秋!
半庭黄叶积,阵阵鸦啼急。踯躅计征程,
嘶聪何处行?
5月之后应是夏天,所谓“暗惊天下秋”,所谓“半庭黄叶积,阵阵鸦啼急”,显然讲的是政治气象,而不是自然气象;也表明了作者对那些出卖革命的叛徒们的愤慨和蔑视;但“踯躅计征程,嘶聪何处行?”却表示他又陷入了彷徨。父亲“觉得心上的阴影越来越大。”“衰颓与骚动使得大家惶惶然”,自己也“正感着这种被追逼,被围困的心情”,于是痛苦地喊出了“哪里走?”他知道只有参加革命,才能解决这“惶惶然”。但在当时,他不能不顾虑到“妻子儿女一大家,都指着我活,也不忍丢下了走自己的路”;况且,长期形成的“情调、嗜好、思想、伦理和行为方式”,一时也难以摆脱,“便只有暂时逃避的一法”,觉得“还是暂时超然的好。”(以上引语见《那里走》一文)爱国的理想和同情人民革命的立场使他觉得这是走上了一条“真的‘死路,实在也说不上什么路不路!”但他却只好走下去。同时,依然要想着、萦回着“哪里走?哪里走?”这个摆脱不开的问题。他在抗日战争爆发前写的旧体诗集《敝帚集》中,也对此时有表述:“歧路频瞻顾,杨朱泪欲倾!”“沉吟奠测君心曲,泣路悲丝只自怜!”这便是他当时的心情。
但是,即便在反革命气焰嚣张的那些年代,他也同他们保持了距离,当有人吹嘘那时的国民党时,他在日记里表示不能同意;甚至表示对某人谈话唯一有保留的,就是把希望寄托在国民党身上。他对蒋介石和其他军阀间为争权夺利而进行的内战尤其反感,在一首题为《有感》的诗中写道:“垂臀逢鼎革,逾壮尚烟尘。翻覆云为雨,疮痍越共秦。坐看蛇豕突,未息触蛮瞑。沉饮当春日,行为离乱人!”把国民党统治下的军阀混战比做蛇和猪为一些不足道的原因所起的冲突,而且打得全国从东南到西北疮痍满目、人民离乱。可见其愤恨之情!抗战时,又有人拉他和闻一多先生一道参加国民党,送来了登记表,也被他和闻先生断然拒绝了(见父亲1943年的日记)。他始终保持了一个知识分子高度的正义感和鲜明的气节。
此后若干年,父亲走到书斋里专心致志地做文学和做学问去了。1928年出版了他的第一本散文集《背影》,之后,又出了《欧游杂记》、《你我》等多本集子,从此,成为文坛上著名的散文作家。在他写过的诗歌、小说和散文中,散文的成就最高,数量最多,影响也最大。李广田先生说他的散文富有一种“至情和风趣”。杨振声先生说他的散文有自己特有的美:“风华从朴素出来,幽默从忠厚出来,腴厚从平淡出来”。钟敬文先生说他的散文“另有一种真挚清幽的神态。”吴晗先生等则说他的某些散文如《背影》、《给亡妇》、《荷塘月色》等,虽文字不长,却有一种历久传诵的力量。而这一切,又是和他的人格分不开的。当我们阅读这些作品时;就仿佛感到一个诚恳、正直、老实、谦虚而又极其认真的作者站在面前;就仿佛听到他正亲切热情而又不乏风趣的娓娓而谈,向读者毫无保留地倾诉自己的心曲,传播文学和语言文字方面的知识;就仿佛看到了他一生由“狷者”而斗士的坦荡历程。他的作品所以使许多人都感到非常美,也正是这种不矫饰、不撒谎的朴素自然的美,和真正用群众口语写作(特别是三十年代以后)而又经过仔细选择提炼的质朴谨严的美。他的散文一直保持和发扬了这种特色,所以才长期受到广大群众尤其是青年的喜爱。正如李广田先生所说的:“在当时的作家中,有的从旧垒中来,往往有陈腐气;有的从外国来,往往有太多的洋气,尤其是往往带来了西欧中世纪末的颓废气息。朱先生则不然,他的作品一开始就建立了一种纯正朴实的新鲜作风”。正是这种“纯正朴实的新鲜作风”,使他的散文在创建我国民族风格的全新白话文学的过程中,做出了重要的贡献。
走进了书斋之后,父亲在做学问方面是很用力于创新的。他初到清华时,讲授李杜诗和国文基础课,1929年就开设了“中国新文学研究”和“中国歌谣”两门崭新的课程,“在当时保守的中国文学系课程表上,很显得突出而新鲜,引起了学生浓厚的兴趣。”(见浦江清:《(朱自清文集)题跋》1936年又开始讲授“中国文学批评”课,在他的散文里也出现了越来越多文学评论方面的文章,表现了他对文学作品的深邃观察力和分析力。尤其是对茅盾、老舍等的新作,进行了公正、简明而又中肯的介绍和评论,更受到读者和学生的欢迎。另一方面,父亲下了苦功夫甚至笨功夫来研究我国古典文学。为了教好中国古典诗词,他认为自己过去虽也写过少量旧体诗,但那不够,还要能写得好;且不但要能写诗,还要能写词。因此,他拜同是清华中文系教授的黄晦闻老先生为师,作为了解、研究古典文学的一种方法,选择了一大批有代表性的古诗词,从逐句换字地“拟古”人手重做,逐渐在这方面取得了很深的功力和造诣。然后再亲自编辑《古今诗选小传》和《诗话人系》等,汇集古人和近人的研究成果,自己再重点研究若干诗人。就这样一步一个脚印,他终于完全胜任了所担负课程的讲授和研究。
留学英伦漫游欧陆
1929年,母亲武钟谦病逝于扬州家中,父亲后来写了著名散文《给亡妇》,来悼念这位善良的妻子。1930年底,父亲和陈竹隐结识了,两人逐步建立了爱情关系。1931年,他开始代理清华中文系主任;8月,从当时的北平经津、沈、哈横越苏联去欧洲,留学于英国伦敦,进修语言学和英国文学,并于次年回国前漫游了法、德、荷兰、瑞士、意大利等五国。父亲虽是中文系教授,却不对外国文化抱门户之见。从五四时期起,他就主张中西结合。也就是说,在痛切批判封建礼教秩序和伦理道德的同时,不要忘了继承我们传统民族文化中那些优秀的东西。这关系到我们民族的自信和自尊,也关系到我们民族的整体素质和未来发展。而为了继承发扬我们民族文化的精华,又千万不能忘记开放地学习世界的进步文化。这关系到我们民族是否能跟上时代,步入近代化或现代化。他主持清华中文系的工作,一直认为应当把研究中国传统文化和研究外国的进步文化结合起来,而目的在于发展中国的新文化。他还同杨振声先生一道,为清华中文系制订了“古今结合,中西结合”的方针,把培养“学贯中西、融会古今”的人才作为目标。这在今天也还是不无借鉴意义的。
父亲不仅这样主张,也是这样做的。旅欧一年间,他“早上念生字、读报,下午上课”,阅读了大量文艺复兴以来特别是近代西方的文艺书籍,更重要的是,这给他今后大量阅读外文书籍打下了基础。他还广泛接触了欧洲的戏剧、美术、音乐和建筑艺术等,仅仅所茧集的这方面的画片,就有好几大本。后来,他写了《欧游杂记》和《伦敦杂记》两本散文集,介绍当时英国以及欧洲的风土人情、文化习俗等。前者于1934年出版,其中的《西行通讯》,对革命后的苏联,从一个匆匆过境的旅客的角度作了点滴的客观的介绍。这本来不是全书的主要内容,但在北平反动当局的种种造谣封锁中,这些报道仍然受到了进步学生和青年的欢迎。
1932年7月,父亲自意大利乘船返回;8月,与陈竹隐在上海结婚;之后,回清华大学正式任中文系主任;不久,兼任清华研究院中国文学部主任。抗日战争爆发前,他又曾有一年多兼任清华图书馆主任。繁重的工作使他的身体急剧衰弱下来,胃病也逐渐严重起来了。
父亲回国后,闻一多先生也从青岛来清华任教,这是他们两人同事论学的开始。由于兼任清华研究院中国文学部的领导工作,他和陈寅恪先生的关系也日益密切。他的日记中,有不少陈先生向他谈论自己最新学术见解的记载。清华的档案中,也有他为陈先生和其他先生增加工资而致校方的信。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