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 子
那年,我就读的考古专业,全班只有我和小翙两个女孩子,被男生们戏称为“绝代双娇”。
小翙是个极其美丽的女孩,1.72的身高,中分的长发直飘到腰际,只是脾气有些古怪,喜欢独来独往,喜怒不形于色。
出类拔萃的女孩理应彼此欣赏,惺惺相惜,但我与小翙的关系始终很微妙:她像一株火红的木棉,我则是树下的一串铃兰花,虽也拥有兰心蕙质雪肤冰肌,却到底超越不了她的高度。与小翙朝夕相处的确需要很大勇气。
当然,我的欣赏者也不乏其人,譬如外语系的林骏。林骏比我高一个年级,是运动天才。不过看上去倒像背着行囊浪迹天涯的清秀男孩。他经常穿一件连帽的深咖啡套头衫,外罩黑色短茄克,有许多口袋的奶白灯芯绒长裤随意翻起裤脚,纤尘不染。如果下雪时多一条纯红色的羊毛围巾,样子简直帅极了!
每次见到我们,林骏总是大声和我打招呼,微微含笑盯着我看,几乎目不转睛,偶尔才会留意一下小翙那块沉默的黑丝绒。甚至,有时正和小翙谈着校学生会的工作,我悄无声息地经过,他也会有如心灵感应地转一下头,目光像被烫了似的不知所措。
凡是有林骏出场的篮球赛我每次必到,忍不住反复对小翙说:“林骏真的很棒啊!”小翙要么不以为然地耸耸肩,要么怪怪地笑着打趣我:“小妮子春心动也!”我扑上去重重擂她几拳,两人笑成一团。
从刚入学起,我和小翙就心照不宣地准备考研,封闭了所有的感情。然而,不经意间,我的心被林骏搅得很乱,在恣意弥漫的雾气中,目光不自主地追随林骏。我想见到他,每时每刻,更希望知道关于他的一切。
林骏的父母在美国,当我把他即将毕业出国同父母团聚的消息告诉小翙时,她淡淡地说句“人各有志”,就又埋头读书。
半个月后,林骏果然来辞行,并留下两份小礼物。送给我的是一副粉红色绒绒手套,织成可爱的兔宝宝模样,戴上去暖暖的,不大也不小。无意中说过想要这样一副手套,林骏竟记住了。深夜时把手套贴在脸上,一种更大的悲伤就用它锋利的牙齿来咬我坚果一样的心了。也很想看看小翙的礼物,感觉像一本书,不太厚,包得有棱有角,银亮的纸上洒满淡绿色玫瑰,还用黄丝带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小翙随手将礼物放进抽屉,坚持不肯当着我的面打开。
林骏走的那日,是个星期天,好多人去机场送行。本想叫上小翙陪我,可她一大早便背着书包神秘兮兮地“失踪”了。我只好一个人去,低头跟在众人背后,像个六神无主的逃兵。
机场的风很大。直到临上飞机的那一刻,林骏还在焦急地张望。忽然,他用双臂分开人群,疯了一样冲到我面前,牢牢抓住我戴着粉红手套的双手。那几分钟,世界仿佛凝固了,脑子里一片空白,望着林骏一张一翕的嘴唇,我什么也听不进,什么也听不清。直到最后,林骏拍拍我的肩膀,苦涩地笑笑说:“有机会来美国吧……”
在飞机的巨大轰鸣声中,我哭得一塌糊涂。我想我是真的爱上林骏了。
林骏走后,我常做这样的恶梦:我衣衫褴楼,遍体鳞伤,在陌生的山路上没命地溃逃。如果没有小翙,我真不知道如何度过那段最艰难的日子。
她说人活着就应该有梦想。因为品学兼优,系里决定保送她上研究生,可小翙一定要考北大。系主任苦口婆心地劝了许久也无济于事。从系办回来,小翙故意学着电视剧里日本女人腔调,重重地点点头,鞠躬说:“为了理想,让我们加油干吧!”我忍俊不禁,手中的英语课本险些跌在地上。小翙这份可爱的固执,或许唯有爱情才能改变吧!
从此,寝室里多了两个整天挂着大大黑眼圈的女孩子。我渐渐瘦成“排骨美人”,而小翙也经常感到胸闷、背疼,有时还拼命咳嗽,彻夜难眠。我催她去医院看病,她总是怕耽误时间,拖延着不肯去。
那年的考研形势不容乐观,但像小翙这样优秀的女孩是一定会考上的。小翙离她的梦想只有一步之遥了。那么我呢?爱情会创造奇迹吗?在遥远的大洋彼岸,林骏会等我吗?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滑过。就在我的成绩有些起色时,小翙却昏倒在盥洗室里,被送进校医院,医生怀疑她患了很严重的肺病。于是她不得不收起翻得烂熟的资料,频频往返于学校和各大医院之间,拍X光片、化验、打针……苦读的灯光下只剩我一个人,孤独的感觉像雾一样弥漫上来。我为小翙扼腕叹息。
在不绝如缕的忧伤中,新年临近了,忽然想起该给远方的林骏做一张贺卡。他说过喜欢手工制作的卡片。小翙很赞成我的提议,她手巧,看着我拿剪刀笨手笨脚的样子,笑了:“别糟踏红纸了,让我帮你。”整整一个晚上,小翙都半靠在床上剪一个极富民族色彩的复杂图案。她不时停下来想想,对着灯光看看手中的图案,一下一下,神情非常专注。也许是日光灯下的缘故,她的脸看上去惨白惨白的,仿佛血色都被手上的红纸吸走了,然而小翙有种说不出的美丽,娴静如水。
贺卡做好了,我偷偷写上一句令人脸红心跳的话。小翙坐在椅子上系鞋带,由衷地赞叹:“真好看,林骏会喜欢的。”
把贺卡装入信封,我忽然想给它加一道翠绿花边。向小翙借彩笔,她让我自己拿,我便踢掉拖鞋爬上她的床铺。
找到彩笔,却发现小翙的枕边有一本装帧精美的英文原版书。看封面,是泰戈尔的《飞鸟集》。出于好奇,拿起来翻了翻,里面飘出两张小巧玲珑的卡片,是手工制作的,很精致。一张是展翅欲飞的小鸟,空空荡荡,不着一字;另一张心型卡片背后则有几行飘逸的蝇头小楷,熟悉的笔迹诱惑我读下去:
“我走了,却把心留在这里。无论何时,只要放飞的小鸟发出召唤,我就会回到你的身边……”
是林骏!
我仿佛坐在一条沉船上了,冰冷的海水一点点漫过来,又冷双涩,一种窒息的感觉袭遍全身。原来这一切只是会错意了!我傻,可小翙为什么也那么傻呢?
第二天,在邮局那个邮筒前,我犹豫了良久。天越来越暗了,最后一次开箱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我咬咬嘴唇,双手捧着信封,把它一点点塞进去,像慢慢把自己的心掏空。外面在下雪,碎玉乱琼似的雪花打在脸上竟不觉寒冷。我能感到,当林骏打开这封信,看到里面飞出的翠绿色小鸟,该是多么高兴啊!
“但愿君心似我心……”上面这样写道。
毕业后的第三年,在这座天涯尽头的海滨小城,我收到了一个牛皮纸邮包和一封短信,是林骏寄来的。他告诉我,曾经有段时间,小翙要每夜听他读这本薄薄的《飞鸟集》才能入睡。在信的末尾,他写道:“樱子,你知道吗,‘翙是鸟飞的声音。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可你听没听到鸟飞的声音?”
“我当然听到了,林骏。”
那天是1996年12月21日,在北半球最长的夜里,我给林骏写下了今生唯一的一封信,在信里满藏着我收获后的喜悦。我终于收获了两颗盛满爱的心。
(汤志华、阿玫摘自《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