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 萍
在我眼里,那条狭窄的过道是通向成功的天街。
——自题
我永远不能忘记演播厅后面的那个狭窄的过道。它像我生命中的一条走廊,把我的昨天和今天,过去和未来连接起来。
它长不过十米,宽也就一米左右。但它有时就像林中的小路,带我穿过千山万水的距离;有时又像平静的湖水,任我投下苦涩的影子。过道的一堵墙是演播厅真正的原始墙。另一堵墙就是为舞台美术做背景用的高高的幕布。幕布隔开了台前台后,也顺便为那些上下场的演员铺平了通往舞台的过道。和星光灿烂的演播厅相比,它是那么的简陋质朴,那么恬淡黯然,就像一篇漂亮的文章中个不起眼的小标点。然而我相信,凡是参加过中央电视台大型晚会的演员,都曾从这条狭窄的过道走过,尽管未必记得它,尽管那只不过是生命长河中太短暂的瞬间停留,但它依然像兄弟一样,默默地为那些躁动不安的心预备了清静安慰的一隅。
这条小小的狭窄的过道,像一个加油站,一次次给我加满油,让我脚下小路变大路,坎坷变通途。记得第一次参加春节联欢晚会的时候,我是怀着多么紧张激动、忐忑不安的心,站在这条过道上,等待那辉煌灿烂时刻的到来。离直播还有一个小时,我就穿戴整齐地来到这里,四个多小时的节目,厚厚的一大本串联词,我一遍遍地温习着,一次次地设想着直播中出现了失误我该如何去得体地挽回。我在这条狭窄的过道里身不由己地来回走着,这可是我第一次担任这样盛会的主持人呵,几亿观众的目光,胜于全世界的语言。我希望能读懂它们,能通过自己的努力,把每一串笑声连接起来,越是这样想着,越觉得自己的心里就像是有一阵挡不住的风。过道里静极了,我听得见自己血流的声音和脚下高跟鞋喃喃的询问。这时,我注意到墙壁上那些灯光,犹如黄昏牵来的晚霞一样美丽,微弱而坚定。蓦然间我仿佛看见了母亲的目光,那种低垂的、慈爱的、鼓励的母亲的目光,我是母亲天空中的一颗星星,我应该学会并懂得怎样发光发热……我的心渐渐静了下来,从未有过的自信,从未有过的光荣就是从这里——这条狭窄黯淡的过道里升腾起来,我像个战士一样,全副武装地等待着冲锋号的吹响。
以后的数百次的直播,我都是提前一小时在那个狭窄的过道里静候,即使再有把握的晚会,我也想先到过道去待上一会儿。过道成了我以最自信的形象走向屏幕的一种庇护了。偶尔有几次因为舞台调度的需要而改作从门口入场,我上台准得慌乱好一阵子才能归于平静。第一个节目一完,我又赶快回到过道,去听听它与我共同呼吸的声音,这样的感觉,我说不清。
过道也因为我的光顾而有了生气。墙上的灯泡坏了,我会请灯光师傅换个新的,因为不能想象没有了那些坚定的注视,我的脚步不会乱,过道会不会迷失在黑夜里。过道脏了,我会顺手拿个拖把拖两下,有时哪个演员扔下个饮料瓶,我定会捡起来,生怕水洒出来而染脏了
倪萍演员们的长裙子。我想这一切过道都看得清清楚楚,我分明是代它在做着这些它做不了的事情。我们相互习惯了,微光中,我习惯了它注视,它习惯了我的心,我们成了好朋友。在它面前,我无拘无束,解开裙带重新查看是否已系好,打开小镜子照照今天的口红是否过重,撩起裙子往上提提已有些松懈了的袜子,一切都那么自然,如同在自己家里,日子久了,这里成了一块我的宝地了。有一天我突然发现过道的那一端站着杨澜,她也像我一样面对墙壁默诵着台词。我们互相点着头,一起说着:“这儿真好。
这儿真的是好,直播之前的候播厅简直没法待,再小的一场晚会也要上百人聚集在那里,春节晚会就更多了,有时两千人,人们相互签名、照相、聊天,你根本无法静下心来进入一种状态,而心始终是浮躁的。若观众要入场就更不得了,人手一个照相机,你只好一个个陪着照,如果拒绝,人家就可以通过这个行为把你说的什么都不是。生人、熟人、同事、朋友,总有那么一两个请你把他没有门票的孩子带人现场,推也不是接也不是,刚和这个照完相又来了那个,你怎么办?
于是那过道就成了最好的去处。那里虽小,却不是每个人都能走过去的,拐弯的地方总是站着值班的武警战士,他和那狭窄的过道一起守护着这个即将走向千家万户的直播现场,我把这个过道叫做寻找知觉的空间,让每一个故事每一首歌曲的开始都能从容地走上台去、走向观众、走进心灵。对于我来说它是一块净地,一个感情处理器,来回走那么几步,你就会走出喧哗,走出翻腾,职业的神圣感油然而生。
小小的过道,遮掩着我的身体,也遮掩着我的情感。多少次我从激动的舞台上走下来,再从过道的那一份平静中取走我下个节目的开场基调,这里转换着我的情绪,安抚着我的情感。只要在过道上站那么一会儿,一切就又都释然了。记得“综艺大观”一百期结束时,我害怕被说成“煽情”而在台上讲述那个带着梦想在天堂看节目的女孩赵迎时,努力地控制着我的悲伤,即使泪水在眼圈里打转儿,我也绝不准它掉下来。而一下台,一走进那狭窄的过道,我便委屈地哭了,为赵迎的委屈,也为自己的委屈。尽管同伴们在竭力地安慰我,我还是无法控制地失声痛哭……观众走了,场灯关了,我像一个母亲怀里的孩子,伏在那过道的墙上哭了很久。我把大片大片的泪水印在墙面上,犹如一朵朵漂浮的花儿,没有根茎,没有枝叶。狭窄的过道呵,你最知道我,你最了解我,你能告诉我怎样可以避免,避免那些春天里的恶风呢?你明明听见了我的哭声,却不说一句安慰我的话,莫非你知道把泪水流出来是帮我解脱痛苦的一种最好的办法?莫非你也知道我今天的哭也与直播了一百期“综艺大观”这五年的酸甜苦辣有关,莫非所有的一切你都知道?
是的,你是我的过道,你是我避风的港湾,你怎么会不知道这一切呢?你目睹了我灵魂的忏悔,生命的悸动,宽厚地原谅了我的错误。在我不能自拔的痛楚里,你派来那位站岗的警卫战士,把我从哭泣中唤醒,我们并肩走出演播厅。
七年了,无数次地站在这里,享拥你的守护,体味你的纯净。七年的风风雨雨,舞台的景片像走马灯一样换来换去,演员一代又一代地从这里走过,我也一天天地在变化,从稚嫩走向成熟,从繁复归于平淡,而这条狭窄的过道却不曾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依旧是一软一硬的两道墙,收录了我多少心声,依旧是那朦胧的灯光,摄人了我多少梦幻,你心甘情愿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从来不和演播大厅争一分光彩,而安于这与辉煌一步之遥的宁静。多少新星新秀从这里起步,你用你的平凡给了他们一份从容,又有多少名家、大家从这里走过,你如老朋友,给了他们一份信任、一份理解。这狭窄的过道呵,你要多简单就有多简单,要多丰富就有多丰富,这么多年的风云浮沉里,你那永远的质朴无华的品格,便是我终生汲取的精粹。
如果有一段时间不去演播厅做节目,我心里就惦记着那个过道。特别是在外面做节目,我总是习惯找到能代替过道的地方,却每每失望。
那条狭窄的过道如今已成为和我并肩向前的战友了,或许有一天我会离开它,或许有一天它被拆掉了,但是离不开也拆不掉的是曾经给予我的一切,我相信它还会在别的地方诞生,只要人们需要它。
(郭瑞华摘自1997年7月8日《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