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父啊,我对您长跪不起

1997-09-11 03:36魏生革
中国青年 1997年8期
关键词:大学

尊敬的编辑:

我的父亲跪地求生,将我哺育成人。如今我大学毕业了,他却重病缠身,每日翻滚呻吟,而身为儿子的我却束手无策。想起过去的一切,良心逼使我写下这篇东西。这是我跪伏在父亲的病榻边,在父亲的不绝于耳的呻吟中写下的。我把它寄给你们,因为,《中国青年》是我的精神支柱,因为,我父亲的呻吟越来越微弱了……

魏生革

我的双腿也跪了下去,

跪在我泪水纵横的父亲面前,

父亲啊,我一罪子“跪地求生”的父亲啊

父亲一辈子很苦很累。

当八字先生在昏暗的油灯下测算出父亲的生辰八字与祖父“龙虎相搏,水火不融”后,迷信的祖父便以咆哮来迎接父亲落地的第一声啼哭。而以后祖父所有的病痛和失意都有了冠冕堂皇的借口,有了很好的发泄对象。祖父的巨掌造就了父亲软弱沉默的性格,在漫长的人生旅途中,诚惶诚恐的父亲一直以软弱立足社会,以沉默面对生活对他的太多不公正。他没有读书的机会,还被大伯夺走了属于他的招工名额。他的两个哥哥被祖父安置在高堂大屋,而他只能在柴屋栖身,属于他的是两位兄长百般推脱的家庭欠债。

父亲长年累月承受着祖父对他的横眉冷对以及两位家境殷实的兄长对他的趾高气扬。苦海无边的他下决心要在世世代代皆为田舍郎的魏氏家族中培养出一个吃“皇粮”的“官人”来为他说话行事。而兄妹几人中唯我的脖子上安放着一颗硕大而灵活的脑子,于是父亲便将“兴旺家业”的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一穷二白的父亲顶风冒雨硬是将衣衫褴褛、面黄饥瘦的我送进了学堂,而且从小学一直到考大学,从未间断!这在当时千家万户都勒紧裤腰带过穷日子的四川农村是极为罕见的,这也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运,是父亲给予我的最大恩惠!

而父亲却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每到开学前夕,衣不暖身,食不饱肚的父亲都会放下一个男子的自尊与脸面,弯腰陪笑东家借西家挪地为我筹学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所借之款连本带利高达数千元,直至我大学毕业时仍未完全偿清!尤为让我刻骨铭心的是,初三最后一学期,因不少人家已恐惧厌恶于父亲“言而无信”,说他是有借

不还的“赖皮”,无论父亲怎样千哀万求,他们都金口难开。眼见我的学业就要半途而废,走投无路的父亲竟跑到校长家里,泪水涟涟地求告了半个晚上,最后许诺无偿为校长家收割两季的庄稼,才使我没被赶出学校。这件事一直为周围人所讥讽嘲笑,而习惯于人情冷漠的父亲为了我能安稳地坐在教室里不被赶出去,非但不反戈相击,反倒真如我在高中课本中读到的阿Q那样回报他们嘿嘿笑声!只是在夜深人静之时,我才发现父亲苦涩的泪水在冷清的月光下苍白地闪烁着晶莹的光芒!

1992年,我终于不负父望,在当年的高考中名列全市第一、全省第四名!恭贺之声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踌躇满志的我提出了“北大第一,人大第二,其他大学不考虑”的口号。然而,父亲却第一次以不可侵犯的父权逼使我填报了当时极为冷门的师范大学!学校惋惜,同学叹息,我更是痛骨锥心气愤万分。大志落空的我不由自主地对父亲仇恨起来。

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晚上,乐不可支的父亲拿出两瓶赊来的酒要我去答谢本村一位曾教过我的小学老师。我心中的怨愤终于爆发出来,声嘶力竭地狂吼道:“你自己去吧——!”同时手臂一挥,父亲手中的两瓶酒脱落坠地。猝不及防的父亲霎时脸色青白,一个“你!”字刚出口,便抬起手掌,给了我20几年来的第一个耳光!我愣住了,父亲也惊呆了。我清清楚楚看见浑浊的眼泪从父亲血筋连连的眼角溢出,滚落在他那皱纹纵横的苍老脸上!

“扑通—一”父亲竟跪了下去!母亲和大姐急火火地去拉父亲,父亲却死活不肯起来,只是呜咽着:“我浑,我浑呀!竟打自己的娃,我娃呀,爹对不住你,爹可从来没有打过人的呀……”

望着如小孩般跪倒在我面前哭泣不止的父亲,我感到千刀万箭刺穿着我的心。父亲啊,我只是你的儿子,你犯了什么罪孽,竟要下跪于我?我一辈子都“跪地求生”的父亲啊!

我的双腿也跪了下去,跪在我泪水纵横的父亲面前。

父亲酸楚失望的目光透过车窗正好与我相对,我鼻子一酸,赶紧将头扭向一边。因车轮沉重的“咣当”声中,我在心中对寒风冷雨中的父亲一遍遍地呼喊着:原谅我吧,父亲……

4年大学中,我为此而备受煎熬。我知道,当时祖父母相继去世,父亲默默地从大伯二伯手中接过7000多元欠债,而母亲又在一个雨天不慎从石阶跌落造成左手骨折致残,花去数量不菲的一笔医药费,加上昔日所欠的学费,逾万元的巨债压得父亲直不起身抬不起头,不得不强迫我填报花费极少的师范大学。父亲此后也一直为此感到自责,每次我放假回家,他都用一种乞求宽恕的目光看着我,直看得我心酸泪流。我有幸考上了大学,我本该给愁云惨淡的父亲一个笑容,但我却抛给心力交瘁的父亲一副沉重的精神枷锁!

父亲一辈子在山沟里钻来绕去,没进过县城更没上过省城,但他一直有个心愿:希望有朝一日去古城西安看一看。如今我金榜题名成了村里唯一的大学生,垂首低头过日子的父亲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也就想出去舒舒气乐乐心,于是决定陪我到学校报到,路经西安时玩几天。然而到了省城成都转车买票时,父亲却突然说不再送我了。他把兜里所有的100多元钱留下15元后全部塞进

了我的口袋。我明白父亲为什么中途改变主意,他是舍不得花钱,家里也没钱让他潇洒走一回。我报到所带的300多元钱,还是二姐夫帮忙贷的款!我没有劝父亲,只是在上车前强忍心酸,将两个熟鸡蛋和几个便宜买来的未成熟的青皮桔子硬塞给了他。父亲回去时,还得在县城呆上一夜,第二天才有车下乡回家,我知道父亲是决不会去吃饭住店的!

1994年春节后返校时,父亲突然提出要再送我到成都。我听了很吃惊,当时同我关系密切并朦朦胧胧朝那个方向发展的同校一女孩已经约好在成都等我,我不敢想像家居城市的她见了我衰老愁苦土气十足的乡下父亲,会有什么想法,便语气坚决地拒绝了。其时已是晚上9点,夜幕沉沉,寒风吹打,冷雨飘零,冻得缩成一团的父亲不时用祈求的眼光望着我,我却装着没看见将目光盯向别处,甚至于干脆闭上眼睛。在父亲长长的喟叹声中,终于,我独自上了列车。在列车启动的刹那,父亲酸楚失望的目光透过车窗正好与我相对,我鼻子一酸,赶紧将头扭向一边,眼泪却禁不住滚涌而出。在车轮沉重的“咣当”声中,我紧揪着我的心灵,对寒风冷雨中的父亲一遍遍地呼喊着:原谅我吧,父亲……

回校后不久,二姐便来信说,父亲回去后,一连好几天都愁巴巴苦闷闷的,不说话不吭声,只是叹气,坐着发愣,“四弟,你不该把爹一人扔下,爹这辈子最疼的是你,最喜欢的是你,你是咱村里第一个大学生,爹甭提多高兴了,梦里都乐着发笑呢。他要送你去成都,是想沾你的光,在乡亲们面前有面子呀!咱村可没几个去过省城的,爹累死累活一辈子,等的就是这天,享受的就是这点呀!四弟,不是姐说你,爹已是上了岁数的人,又整天咳嗽,你也该可怜可怜爹了……”

读着二姐的来信,我无语泪流,为牛做马的父亲用全部心血哺育了我,而我却心如铁石冷漠无情于他!父亲,世人对你不公,你的儿子也同样对你不公啊!

我决计在1995年暑假用我的一笔稿费带父亲去西安,以弥补我的罪过,满足父亲一生唯一的愿望。然而,此时的父亲,已不能远行了。

多少次,我拷问自己的灵魂:考上了大学,我究竟是回报父亲以幸福荣誉,还是在一步步将父亲推向悬崖绝壁?听着父亲越来越微弱的呻吟,我的灵魂与双腿长跪不起

从1995年初开始,父亲的左下腹便一阵紧似一阵地绞痛,吃饭时,父亲常常是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按着肚子。晚上,他经常痛得在床上不停地翻滚,不断地呻吟。但却一直不知所患何病,不是医院查不出来,而是父亲根本就没上正规医院检查过,只是在地摊上随便抓几副廉价草药应付了事。他还是舍不得钱,家里还是拿不出钱!

然而父亲每次来信都不说他的病,他所关注的仍是他儿子的事。“娃呀,好好念书,莫牵挂我,乡亲们都说咱娃是个有出息能干大事的人,都夸着你呢,你爹听着心里舒畅呀!娃呀,乡亲们都说北京是最大的官住的地方,在那里读了大学可了不得啦,最差的也能顶上个乡长呢!你爹当初糊涂,不该不让你去北京读大学呀!爹心里一直有个结,爹欠着你呢。娃,爹昨天专门去学校问了你原来的班主任刘老师,他说你还可以再考北京的大学,是什么研究生来着。爹这就放心了,爹说啥也得给你攒钱读北京的大学,我娃呀,好好念书,爹等你去北京念大学呢……”

然而,无情的病魔却在加剧吞噬着父亲的病疾之躯。

“四弟,爹的病越来越重,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可他就是不去医院看病,他总说魏家就你一个大学生,说啥也得把你供出来。爹现在念念不忘的就是要为你弄钱读北京的大学。四弟,爹最听你的,你就劝劝爹吧……”

二姐隔三岔五的来信让我心急如焚,我不断地给父亲写信,催他抓紧时间治病,“爹,我求你了!”我在信里哀求着父亲。然而父亲依然没有听我的劝告,他要为他的儿子读北京的大学攒钱!

多少次,我拷问自己的灵魂:考上了大学,我究竟是回报父亲以幸福荣誉,还是在一步步将父亲推向悬崖绝壁?

1996年7月,我终于大学毕业,不忍心再压榨父亲仅存的点滴残血,我放弃了免试到北京一所重点大学读研究生的机会,分配到广东一家新闻单位工作。办完了报到手续,我即刻奔回四川看望父亲。父亲这个时候已经病痛得很少离床下地。我跨进家门时,迎接我的正是父亲那一阵紧似一阵的剧烈咳嗽,满头白发的母亲一只手为他捶打着后背。

“没什么大病,就是肚子有些痛……”看见我悲哀的样子,父亲竭力想安慰我,可他终于还是和我一样落泪起来。

在我们的哀求下,8月17日,父亲被我们送进了资阳市人民医院就诊。

“胆结石,肺出血,肝硬化……”诊断书狰狞地在我面前张牙舞爪,我感到全身透骨的寒冷,我哀求地望着医生。

“拖得太久了……”医生摇了摇头。我感到整个世界的末日降临,当着父亲的面,我号啕大哭起来。

“我娃呀,莫哭,莫哭,哭得你爹心里酸着呢。庄稼人这里病那里痛的,不算事。咳咳,你听爹说,你考上了大学,是魏家第一个,全村第一个,乡亲们都夸着呢,咱也知足了。咳……咳,我娃呀,你听爹的话,要去北京读大学,爹想法给你弄钱,不然,爹心里一直是个结呀,咳咳……”

我的心都要碎了。我努力在脸上浮起一个笑容,给我的父亲,给我病入膏肓却仍以他儿子为念的父亲!

今天,父亲依然在床上翻滚,听着父亲越来越微弱的呻吟,我的灵魂与双腿长跪不起:父亲,您一路平安!

猜你喜欢
大学
“留白”是个大学问
《大学》征稿简则
《大学》
48岁的她,跨越千里再读大学
我的大学,我来啦!
大学求学的遗憾
订正里的大学问
午睡里也有大学问
工大学人
考上大学以后悔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