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补考

1997-07-15 05:30
读书 1997年11期
关键词:经济学经济

叶 坦

“中国经济学的寻根与发展”是个有意思的话题。我感觉这里面有一点关键处就是“寻”中国现今的经济学从何而来之“根”。一般认为经济学在中国学术中是“西学”之一种,是“舶来品”,因此有欲将“economics”进行“化西入中”之努力的汪丁丁,他“萌生了要在中国实行‘经济学的语言学转向的愿望”(参见《读书》一九九七年第二期汪文《“经济”原考》)。不过,现今中国的经济学科中,也有“非西学”性质,甚至是以所谓“旧学”为主要内容的学科,例如:中国经济思想史。这门学科研究中国自古及今经济思想、学说、观念、理论的历史发展,传统帝制时代占据了很大板块,而“彼时”的这些已注入本土斯民的民族文化积淀与观念习俗传承;本学科同时又直接以“此时”中国经济思想理论为研究对象,今天的思想学说到明天就是历史。专以中国为对象进行经济思想和理论由“彼”及“此”研究的本学科,尽管研究的深度广度都有很大的发展空间,但或许有据此认识“中国经济学”的特有优势。

然而,我肯定并且赞成汪文的立意与宏旨,因为就一般意义或为大众理念所接受的“经济学”是“economics”而非“中国经济思想史”;又因为被这样理解的“经济学”的确与中国文化的人文精神不甚“搭界”,因而从原初语义的视野追踪,发掘凝结在“经济”一词中的切实涵义,并考索中国人使用“经济”语汇的内含及其历史轨迹,以丰富和佐助汪文之动议,成为本文的希望,故称“补考”。不过,我对汪文中的考释方式以及一些观点并非都同意。坦率地说,本文也无意评述此文,实际上,对“中国经济学”作过努力与探索远超汪文者大有人在,这也是有必要作“补考”的缘由,否则好的立意与倡导(如“经济思考”、“经济批评”等)也可能因“不通旧学”反成为被否定的口实。

“补考”还是从语词入手,搞清一个词汇的语源是重要的。现代汉语中的“经济”一词,到底是西文中“economy”的中译,还是古代汉语中“经邦治国”、“经世济民”等意义的“经济”之遗绪延伸?由著名语言学家高名凯等编的《汉语外来词词典》记汉语“经济”一词的语源是日语的“经济”(keizai),再一个语源是古代汉语,列举了《宋史·王安石传》的记载。又,记述此词为英语“economy”、“economics”的意译。此书“经济学”条目明确记载汉语的“经济学”来源于日语的“经济学”(keizai-gaku),又说明是英语“economics”、“politicaleconomy”的意译。就是说,现代汉语的“经济”有两个语源,即从古代汉语和日语而来;“经济学”则是译自日语,而日语此词又是从英文来的。据日本较为权威的辞典《广辞苑》(第4版)“经济”词条的解释:①《文中子·礼乐》治国救民、经国济民、政治;②economy经济;③俭约。“经济学”(politicalecono-my;economics)“研究经济现象的学问……,旧称理财学”。也就是说,日文“经济”有来自汉语“经邦治国”之“经济”的含义;但作为一门“学”,则是西文的日译,如福泽谕吉一八六八年在庆应义塾讲授美国经济学家弗兰西斯·威兰德(FrancisWayland)的《政治经济学原理》,同年翻译了在苏格兰出版的由钱伯发行的学校和私人用的《经济学教科书》,被认为是最早向日本传播西方经济学的人。简言之,日本人在翻译英文经济学一词时使用了汉字“经济”,中国人后来又把西文日译后的这个词“译”回了中国,这就成为现代汉语中“经济”一词的另一个来源,后面还要论述。我曾应早稻田大学的松原昭教授之邀,与他讨论过上述问题,当时我提出了汉语“经济”有两个语源,后来才看到《汉语外来词词典》,成为佐证。

这样,“补考”就有了两个语源考证任务,古代汉语的和外文翻译的。

首先,古代汉语中“经济”一词的最早记载是什么?古代文献浩如烟海考证颇难,尽管我找遍了《十三经》之类的古籍,可以肯定“经”书中没有,但“子”书如何还不能下断然结论。倒是“史”书中有明确记载:《晋书·纪瞻传》记述晋元帝(司马睿,三一七年即位)褒奖纪瞻的诏书中说:“(纪)瞻忠亮雅正,识局经济。”又《晋书·殷浩传》记载简文帝(司马昱,三七一年即位)答书:“足下沈识淹长,思综通练,起而明之,足以经济。”公元四世纪初的东晋时代已正式使用“经济”一词,这是迄今看到的最早记载。唐以后,此词用得比较多了,李白《李太白诗》卷十二《赠别舍人弟台卿之江南》有:“令弟经济士,谪居我何伤。”杜甫《上水遣怀》诗中有:“本来经济才,何事独罕有。”《宋史·王安石传》记载:“朱熹尝论安石,以文章节行高一世,而尤以道德经济为己任。”以上这些都是比较典型的例子,其意思都是“经邦治国”、“经世济民”等。

宋代以后不仅语词上而且实际中“经济”已普遍使用,以此命名的书也不少,如:宋·膝洪编《经济文衡》;元·李士瞻撰,其曾孙李仲辑《经济文集》;明·陈其愫编《经济文辑》财计、河渠、漕运、工虞等类目;明·黄训编《皇明名臣经济录》;清代以“经济”为名的书如“求自强斋主人”编《皇朝经济文编》一二八卷,光绪二十七年(一九○一)出版,此书比以往经济文编增列“西政”,介绍外国的情况。同年还出版了“宜今室主人”编《皇朝经济文新编》六十二卷,专以讲求经济为宗旨。

以上名为“经济”的书,内容基本不出传统“经济”,但以之归类整理编纂成书,虽还不可言此为“学”,却也不是单纯语词问题了。

那么,中国人使用“经济学”又在什么时候?据赵靖先生考证:“至迟在公元八世纪的唐代已使用‘经济学一词,唐严维诗就有‘还将经济学,来问道安师之句(见《全唐诗》卷二六三)。但它的章义为‘经世济俗、‘经国济民之学,同现代的经济学不是一回事。”我认为,在中国将“经济”作为一门“学”来正式用大概要晚些。《皇朝经世文编》卷一记陈迁鹤(一六三九——一七一四)《储功》:“是以性命之学与经济之学,合之则一贯,分之则两途。……经济之不行,所为性命者,但等诸枯禅无用。”同书卷五,汪家禧《与陈扶雅书》:“今时最宜亟讲者,经济掌故之学。经济有补实用,掌故有资文献。无经济之才,则书尽空言;无掌故之才,则后将何述?”即清代开始用“经济之学”,不过,内容与“economics”有不同。

据我从文献和学理两方面的初步考察,中国人使用同于西学意义的“经济学”者最早当是梁启超。一九○五年他在《驳某报之土地国用论》(《饮冰室合集·文集》卷十八)中说:“言经济学必当以国民经济为鹄,固已。显然,国民之富,亦私人之富之集积也,不根本于国民经济的观念以言私人经济,其褊狭谬误自不待言。”在此文中,他提出德国经济学家菲立坡维治(E.Philippovic)是“现世经济学者中最以持论公平著者也。”还用了经济行为、经济法则、经济组织、经济动机等词汇。

本世纪以来,不乏有识之士不仅接受西方的经济学,而且要创建中国的有别于传统的经济学。梁启超在《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中说“余拟著一《中国生计学史》采集前哲所论,以与泰西学说比较。”(一九○二)“生计学”即经济学,他认为“我国先秦以前,原有此学”。唐庆增是解放前撰著《中国经济思想史》(一九三六)最有成就者,他自序为学目的是“欲创造适合我国之经济科学”。王亚南为大众耳熟能详的经济学贡献,是与郭大力一起最早向本国译介了《资本论》全本(一九三八);但他的理论贡献为经济学人所注重的是力倡建立“中国经济学”,他讲自己是“把‘中国经济学这个命题,作为我研究的重心”。——这些学者立论的立场、观点、内容尽管有不同,但共同的基点,是中国具有建立本国经济学的基础。

接下来,考察外文翻译问题。

前述中文“经济”的另一个语源是日译西文,那么,英文的“economics”又是从哪里来的呢?是从希腊文而来,这几乎是经济学界的成论,在教科书中都这样写。有必要的是看看希腊文的含义及其演化。

色诺芬(Xennophon)生于公元前四三○年左右,卒于前三五五年以后,他写了《经济论》其书名原是希腊文《οικσυμικοζ》“οικοζ”作为“家”解释,“υομοζ”是法律或支配的意思,“οικουομικα”就是这两个字组成的,原意是“家政管理”,所以此书又称《家政学》。英文的“economy”一词就是从希腊文这个词演变而来的。古希腊奴隶制生产是以家庭为单位的,因此把组织管理奴隶制经济的各种问题都列入“家政管理”范围内。

伪亚里士多德(Pseudo-Aristotle)的《经济论》,约作于公元前四世纪末亚历山大远征东方期间,真实作者不详,但近代学者威尔卡克(Wilcken)、罗斯托夫采夫(Rostovtzeff)、安德里德斯(Andreades)等人的著作中都有讨论。此论分为两卷,第一卷讲家庭经济,与色诺芬《经济论》一样,其中的“οικουομικα”一词也是指“家政管理”;第二卷谈公共财政问题。

亚里士多德(Aristotle,前三八四—前三二二年)对经济学的贡献在三个方面:经济学范围的定义、交换的分析、货币理论,这是埃里克·罗尔(EricRoll)在名著《AHistoryofEconomicThought》中的论断。亚里士多德《政治学》将经济分为“作为家务管理的科学”即家政管理,和“有关攫取的艺术的供应科学”即致富技术,并把经济包括在政治学中使二者联系起来,而“政治”来自城邦管理。

首次使用“政治经济学”的,是一六一五年法国的蒙克莱田(A.Montchretien)的《政治经济学概论》,此书是献给国王和王后为治国献策的。以后斯图亚特(J.D.Steuart)写了《政治经济学原理探究》一书,此后“政治经济学”广为沿用。

这时的西方“经济”包括了“家政管理”、治理城邦国家等与中国的“经邦治国”相仿佛的内容,而且也有着伦理道德、情感哲理的色彩,在后来许多经济学家的论述中得到充分体现,他们指出经济学研究内容应包括感情、享乐、伦理、道德等等,亚当·斯密的《道德情操论》是大名鼎鼎的。就是说,无论中文还是西文,“经济”的语源都有人文的内涵,都有治国济民等政治含义蕴于其中,都与今天的“economics”有不同。而且,经济学也不被认为具有“普遍的”、“一般的”性质,像意大利经济学家科萨·路易吉(CossaLuigi)、英国经济学家约翰·英格拉姆(J.K.Ingram)等人的书中,就有“英国经济学”、“德国经济学”、“法国经济学”等等。至于本世纪以后西方经济学的变迁,学说史上都有记述,这与经济发展和研究发展都有关,而中国人本世纪后接受的西方经济学已是变迁中的,同样向着数学化、模型化发展,使传统的人文精神越发淡化。不过,近年来西方经济学的上述趋势也发生着变化,近年的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贡献值得注意。行为科学、伦理规范、制度变迁等也受到重视,从政治学、哲学、社会学等广泛角度分析经济问题,已呈显现态势。

回到原话题。“economics”最初没有经过日译本也有直接被译到中国的,只是当时没有用“经济学”这个词,而是使用“富国策”、“生计学”、“计学”等词。西方经济学自十九世纪晚期在中国传播,清同文馆一八六七年开始讲授经济学课程,名为“富国策”。一九○○年以前中国出版了三部从英文译来的经济学类书,一八八○年当时在同文馆中任职的丁韪良(W.A.P.Martin)让汪凤藻译的约翰·穆勒(J.S.Mill)的信徒亨利·福塞特(H.Fawcett)的《ManualofPoliticalEconomy》(一八六三),译名是《富国策》。此书大概是中译西文经济学类著书之始,一八八二年作为同文馆的教材。一八八六年海关总税务司赫德(R.Hart)译威廉·杰文斯(W.S.Jevons)的《PrimerofPoliticalEconomy》,名为《富国养民策》。一八八九年傅兰雅口述、徐家宝笔述《保富述要》。这一时期中国人自著经济类的作品,也称“富国策”,著名的如陈炽的《续富国策》,就是“为救中国之贫弱而作”,写于一八九六年,次年(光绪丁酉)出版。他是要续亚当·斯密的《国富论》,但他称英国“有贤士某,著《富国策》”使英国富强,而他著《续富国策》要倡“踵英而起”,可见这时的“富国策”就是经济学即“economics”。

为什么不使用“经济学”一词呢?梁启超在《<史记·货殖列传>今义》(一八九七)中说:“西士讲富国学,倡论日益盛……,虽曰新学,抑亦古谊也。”他通过比较认为在中国的《管子》、《史记》等文献中已有西学此内容。他沿用“富国学”,又使用“生计学”一词,一九○二年他写出了《生计学沿革小史》一书,介绍西方经济思想史。一九○一年严复在翻译亚当·斯密《原富》的“译事例言”即译序中说:“计学,西名‘叶科诺密,本希腊语。‘叶科此言:‘家,‘诺密为‘聂摩之转,此言治言计则其义始于治家,引而申之,为凡料量经纪撙节出纳之事;扩而充之,为邦国天下生食为用之经,盖其训之所苞者至众。故日本译之以‘经济,中国译之以‘理财。”他认为译为“经济既嫌太廓,而理财又为过狭。自我作故,乃以‘计学当之。……故《原富》者,计学之书也。”

那么,最早使用“经济学”为中译本名称的是谁?

一九○五年王芳译日人山崎觉次郎《经济学》,这是迄今知道的最早的以“经济学”命名的译著。此后,一九○六年蔡承焕编译《经济学概论》,一九○入年朱宝绶译《经济原论》(S.M.Macvane:TheWork-ingPrinciplesofPoliticalEconomy),一九一○年熊崇煦、章勤士合译《经济学概论》(R.T.Ely:OutlinesofEconomics)。再以后,使用“经济学”的情形比较多了,特别是从日文译的如津村松秀《国民经济学原论》、安部玑雄《经济学概论》、福田德三《经济学原理》等等,也有从英文译的经济学著作。

总之,无论是中译本中出现以“经济学”为名的译著,还是中国人论著中使用与世界相通的“经济学”词汇,最早大概都是一九○五年出现的,这也是与中国进入本世纪后融入“世界历史”的进程相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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