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敏 郑萌 林小群
北京,一家家豪华酒店。两位高鼻子、蓝眼睛的老头、老太太,肩背手提几个特大号背包,用英语、德语,向住客推销包里的东西:五颜六色的拖鞋、钱包、提包。
每做成一笔小小的生意,两位老人都孩子般开心。
1995年10月9日,70岁的德国精神病学家海茵茨·克莱特重提“当年勇”:1991至1992年间,他和妻子罗莎6次赴北京,2次去上海,设法为武汉精神病人的“工疗”产品卖个好价钱,“有一回包里装了200双拖鞋”。“我不是商人”,克莱特递给记者名片:武汉中德精神康复会名誉院长。
精神病人可以工作赚钱
“明年是中国人的鼠年,我设计了一种小老鼠图案的贺卡,可以交给病人去做,估计销路不错”,10月8日,身患癌症的罗莎从德国打来长途。
听着妻子的声音,克莱特多皱的脸上布满温柔。
罗莎是武汉市江岸区精神病康复中心工娱疗指导师。1988年,江岸区民政局把这个职务聘书授予她时,并不怎么明白“工娱疗”是怎么回事。这个新名词是“老克”(民政局干部爱这么称呼克莱特)说的。
在克莱特眼里,精神病人跟正常人没有大的差别,“他们只不过是有点紧张和焦虑”,应该让病人进行适当的工作、娱乐,“分散他们对自己的注意力”。
在德国,这位德意志社会精神病学协会首任主席,率先为精神病人开办了4家工疗工厂。
他来到中国,把工疗带到武汉。
克莱特夫妇买回绒线、彩纸、塑料泡沫,像教幼儿园的小朋友一样,教病人做彩球、贺年卡。
夫妇俩从德国慈善机构申请到一批缝纫机,病人们做出了漂亮的拖鞋和皮包。中国第一家工疗工厂在武汉精神康复中心诞生。从没做过生意的克莱特夫妇,甚至动员德国的亲朋好友购买这些产品。
1993年,工疗工厂接到第一份订单:为德国一家饭店制作价值约8万元人民币的地毯鞋。
如今,这家名为玫瑰园皮革制品有限公司的工疗工厂,2/3员工是住院的精神病患者。每逢休息日,这些特殊员工可以揣上自己劳动赚来的钱,向院长请假逛街。回来时,女病人的头上往往多了一枚闪亮的发夹,男病人的口袋里多了一两包香烟。
给戚院长“添麻烦”
“刘翠兰哪里去了?”一日,克莱特短暂回国后归来,一进门发现患者刘翠兰不见了。
刘翠兰患慢性精神病,住进康复医院后,病情好转。家人不愿承担医药费,接她回家了。
老克急了,找到院长戚肇敏:“戚,这样不行。”
老克“打的”找到刘家,打开一间反锁的房门,看到刘翠兰双手铐着,披头散发,翻起的脚趾头凝着血痂,正在傻笑。
“松开她”,一向和颜悦色的克莱特发火了。他不容分说,把刘翠兰扶进一辆“的士”,带回康复医院。
“戚,她欠了多少医疗费,我给她出!”老克一脸严肃。
几个月过去了,刘翠兰面色红润了,到工疗工厂做工了。第一次拿到工钱,她对院长说:“莫送我回去。”老
克莱特先生克没少给戚院长添这类“麻烦”。他的旧“奔驰”车一进康复医院,戚院长都要留心看看,车里是否坐着“捡来”的病人。
一次,克莱特驾车过堤角,看到路边一个又黑又脏、衣衫褴褛的小男孩癫痛病发作,口吐白沫,在地上打滚。克莱特抱着这个神智不清的“小泥人儿”,在康复医院下车。周围几个农民冲他喊:“老克,他把你弄脏了。”克莱特用夹生的中国话回答:“不脏。”
戚院长苦口婆心:“老克呀,像你这样捡病人,出一趟门车子都装不下的。”老克认真地说:“我有大房子,他们可以统统住进去。”
无“家”可归和8处家园
他的中国同行算过一笔帐:7年来,克莱特夫妇为武汉精神医疗和康复事业筹得资金,折合人民币约800多万元。个人掏了多少腰包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
他身边的工作人员回忆起一些片断:
1988年,受命之初,他拿出自己的一笔养老金,1000马克和1000美元,修缮康复医院简陋的住房。
1990年,罗莎拿出一笔折合人民币约10万多元的款子,为工疗大楼增添设备。罗莎享受联合国的专家津贴,这笔钱是她一年的收入。
前年,老克在北京花100元买社会福利奖券,中了头奖。他用这1万多元“意外之财”,为病人买回一套组合音响。
去年8月,中德心理健康医院住院部的一位中国医生反映:有的病房太热,病人受不了。克莱特转身进屋,取出6000元人民币:“这些,买台空调够吗?”
江岸区民政局曾安排克莱特夫妇住胜利饭店,他们只住了一晚,就“犟”着退了房,搬进了江岸区社会福利院宿舍。从住处到医院有4公里多路程,老俩口买不起汽车,选购了两辆自行车。黎明和黄昏,张公堤上,出现他们骑车上下班的身影。老克28型的自行车还常常驮回一大堆病人手工课所需的材料。
5年的岁月从自行车轮下辗过。1993年,儿子从德国替父亲买了一辆已跑了12万公里的二手“奔驰”车,他们的自行车才退了役。
这一年春,罗莎被同济医院确诊为癌症晚期。在此之前,病人和工作人员多次看到她疼痛得脸色发白,双手紧紧按住腹部。一次,下楼梯时,她竟昏倒。她迟迟不去看病。在人们的一再催促下,她才吃力一笑,说了句:“看病要花钱。”老克不是阔老板,每月,他从江岸区民政局领工资:1200元人民币。
罗莎回国治疗期间,一直借住朋友家。她无“家”可归:当初决定留在中国工作,他们把巴伐利亚州一处住了多年的房子卖了。在武汉,他们为精神病人建起了中德心理健康白天医院、中德精神康复医院、中德心理健康医院住院部等8处“家园”。病人家属反映,这些地方,费用比一般精神病院便宜好多。
1992年底,武汉市公安局给予克莱特夫妇“永久居留资格”,在汉获得这种资格的外国人至今仅3名。
眼下,老克抽屉中的奖证成摞:国务院颁发的“友谊奖”,湖北省和武汉市的“编钟奖”、“黄鹤奖”……德国前总统魏茨泽克委托德国驻华公使带来“联邦德国十字勋章”——表彰克莱特夫妇在中国做出的不凡事业。
这里真的很需要你
9年前,克莱特夫妇从柏林启程赴中国,长吁一口气:“终于开始退休生活了。”
他们是应武汉水运工程学院之邀教授德语。此前克莱特在德国做了20多年精神康复工作。他感觉实在太累了。夫妻俩商定:从此不再涉足这项工作。
到武汉后不久,一幕场景动摇了他们的约定:司门口,一名精神病患者骑在路栏上乱喊乱叫,很多过往行人无能为力地投去怜悯的一瞥。
克莱特一次次去找中国医生,建议:创办开放式医院,用新疗法治疗精神病。
1988年,克莱特任教期满。几位接受了他观点的中国年轻医生挽留他:这里真的很需要你。这一留就是7年多。谈起共事的中国医生,克莱特感喟:收入很少,工作很勤奋,“和他们共事我感到愉快。”
1995年10月13日,病危的罗莎与远在中国武汉的丈夫克莱特最后一次通话。她的声音细若游丝:“我想给你一个传真,很长很长的传真。”
克莱特按下传真键,屋子里响起传真机“嘟嘟”的轻鸣声,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没有任何信息传过来。话筒里传来罗莎的啜泣声。第二天,克莱特拨通德国长途,接电话的是罗莎的朋友——病床上的罗莎已不能说话。第三天上午9时,女儿给克莱特打来电话:清晨5时,63岁的罗莎与世长辞。
10月28日,料理完妻子的丧事,刚从德国返回的克莱特,坐在武汉“家”中,眼神惆怅:“罗莎说过‘我想回武汉。”克莱特的办公室内有一幅他精心描绘的中德精神康复网络机构图,他曾展望说:“这项事业,10年后才有结果。”
记者问这位古稀老人:“那您打算在武汉继续工作多久?”克莱特怔了怔,瞪大浅蓝色眼睛,用中国话大声说:“不——知——道。”
(冯敏摘自《长江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