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年后的原谅

1996-08-28 03:47吴学先
中国青年 1996年5期
关键词:原谅舅舅长大

吴学先

我们总是力图主宰自己的命运。但命运也经常捉弄人。个人何以抗拒天灾人祸?重要的是对待悲剧的态度:变苦难为人生成就,因罪疚而悔过自新。

这件事对我影响之大,难以量化。

不曾提起,不等于忘记。

那是1968年冬季,我10岁,“文化大革命”正轰轰烈烈。

一天下午,几个同班女同学来我家,叫我去参加批斗会。被斗的是我父亲,走资派。会后几个红卫兵把我领到一个破房子里,让我揭发父母的反动言行。我像一个罪犯,审我的是一个上海青年,叫杨杉。我只有10岁,自卫的办法只能是哭。杨杉不耐烦了,说道:“她要是再大一点,就狠狠揍她一顿。”他们没敢打我,但不许我回家,不给水喝,顿顿饭是馒头咸菜。一连三天,我渴得说不出话。

第三天晚上,红卫兵又带我去参加批斗会,会还没完,有人喊着火了。关我的那间小屋连同周围的一片住房全被湮没在火海之中。

是电线短路引起的失火。我舅舅是电工。我被放回家。舅舅和母亲开始受审查。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陷害。好在舅舅外出查线,有证人。好在母亲身为教师,一身清白。

不久真相大白,纵火犯是革委会主任。

在受到惊吓以后的岁月里,我不知多少次从恶梦中醒来,自悲自怜地哭到天亮,渐渐地,哭,成了习惯。

今年1月,从北京到上海出差,给一个当记者的老朋友打了个电话,他邀我聚一聚。

我按时到达,在一群朋友中我认出了当年审我的杨杉。28年了,他的女儿比他还高,但我认出了他。他热情地伸出手说:“长大了,长大了,还是小时候的模样。”席间他第一个敬酒,说“这杯酒敬你父亲,我对他是有愧的。”而后又倒了一杯说:“第二杯敬你母亲。”“第三杯敬你舅舅。”

我喝下了他敬的三杯酒。

我说:“不能怪你,那时候你也年轻。”

这话是从心里说的,可泪水还是流

了下来。舅舅没有熬出“文革”;父亲早早就满头白发;母亲已病得不能自理。

放下这个话题,大家开始介绍各自的经历,言语中露出对劫后辉煌的庆幸。

当晚回到宾馆,我不能入眠。

我怎么这么轻易就原谅了杨杉呢?

细细回想,10岁所受的磨难对我性格的形成产生了多大的影响啊。

我已经意识到,我不会接受爱和关怀。“10岁磨难”之后,我从快乐的小鸡变成默默无语的小姑娘,在学校可以一天不说一句话,而且特别敏感,对老师和同学的态度很在意。大家跟我划清界限,我自己也很自觉地不去跟他们玩。老师批评什么表扬什么,我都判断一下是不是指我。那期间,假如有谁对我笑了一下,假如哪个老师在课上让我回答过问题,我都会受宠若惊般地记在心上。

长大以后,尤其是上大学以后,我的成绩一向突出,面对老师同学们的夸奖,我仍然战战兢兢,不能坦然面对,觉得这只是侥幸。我习惯了受冷落。

到了恋爱年龄,我不敢相信会有人爱我,把对方的爱当成一种恩赐。渴望得到又怕失去,为怕失去而宁肯不要得到。

结婚以后,我很爱丈夫,但常常也会过于敏感。他说话声音大了,我会以为他讨厌我;他说话少了,我会以为他在生闷气。,我在家里也小心行事,想讨丈夫喜欢,更想讨他的家人喜欢。更糟的是我夜里还哭,每月例假的前几天非哭一次不行,弄得他莫名其妙。

在事业上,我勤奋努力,但害怕成功。我相信物极必反,宁肯在已知的逆境中等待,担心顺境过后会走进未知的悲哀。

我天生白净,外加文静,看上去像个有福的人。可实际上,我常感到孤独,心中的沧桑感很重很重。我对自己要求特别严,不停地干活,到了把家里的保姆当客人的程度。在单位,我不会以主任的口吻给人派活,以为身边的杂活都该我干。

我不会求人,总怕给人家添麻烦;可别人求我,无论多难,我总不会说“不”字。

我以冷眼旁观应付外界的变化,我以沉默为武器保卫自己。

我不会幽默,不会自嘲。我不敢跟男士开玩笑说:“你的电话,女的。”有一次我一时冲动说了句:“你们先玩儿吧,老王在跟人谈话,选‘小蜜。”说完心里一阵紧张,怕别人以为我以开玩笑的方式攻击上司。

我知道被审、被批的滋味,所以很少批评别人,批评能力日渐衰弱,以至于不会反驳他人,明明有理,关键时候总说不出关键的那句话。有一次一个久别的中学老师见到我,买功地说:“你当初考理科老考不上,是我让你改文科,一下就上了大学。你还没谢我呢。”我知道他记错人了,我是一次考上的。可我说不出话,怕老师尴尬,最后把尴尬留给了自己。

在上海的那一夜,我无论如何不能入睡。我怎么这么轻易地原谅了杨杉呢?谁能补偿我的性格缺陷呢?

他能不能从此洒脱?

我能不能从此洒脱?

28年后的原谅能改变28年中形成的一切吗?

但我还是愿意原谅,因为从这件事中我学会了宽容、自强和保护儿童。

责任编辑:彭建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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