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朱婴
动身去济南采访前,已经读到一些有关济南罐头食品总厂破产被拍卖、该厂职工自发集资竞买本厂的报道,很受感动和振奋。报道中说:在自谋职业或待岗一年半后,得知自己的厂子被极度地贬值拍卖而且竞买者只有一家,1300多工人愤怒了,“不当亡厂奴!”他们纷纷放下手中谋生的活计,冒着刺骨的严寒从四面八方赶回厂里。拿出最后一点饭钱集资,决定买下自己已经破产的工厂……
正如后来我在采访中,该厂一位负责人所说:“这件事无论对于你们还是我们,都已经没有新闻价值了!”但我之所以还要坚持采访,是因为我在被工人们的主人翁精神所感动所振奋之后,觉得有一个实质性的问题没有搞清楚或说未能披露……
事情已经过去了,再提它没意思
向朋友借了辆旧自行车,骑着它找到了位于济南市经二路539号的原济南罐头食品总厂。这里地处济南市的繁华地带,东邻人流熙攘的华联商厦,西连全市最大的小商品集散地西市场,车水马龙,热闹异常。
济南罐头食品总厂始建于1949年,当时是一家私营小企业,只有200多名职工。经过40多年的发展和两代人的努力,到1990年生产滑坡之前,厂子已成为济南市和山东省食品行业的骨干企业,职工达1300多人,年产各类罐头8000万吨,累计为国家创汇4600多万美元,是济南市的创汇大户。这个厂生产的“飞轮牌”芦笋罐头是济南市十大拳头产品之一,蜚声国际市场,1987年获西德科隆国际食品博览会金奖,1990年获法国巴黎食品博览会金奖,党和国家领导人江泽民、宋平、田纪云等都在北京举办的博览会上参观过产品并给予了高度评价。
从80年代末开始,罐头厂衰败了,生产不景气,亏损严重,资不抵债。1994年7月2日,济南市中级人民法院宣告济南罐头食品总厂破产,开了济南市国
有大中型企业破产的先河。企业破产后,上千工人含泪离厂回家,依靠每月90至100元的失业救济金维持生活……
工厂的大门口站立着两位威严的保安。与院外车马喧阗的景象相比,院内显得异常冷清破败,高大的生产车间墙皮剥落,玻璃窗百孔千疮,曾几何时群情激昂集资购厂的场面早已烟消云散。我知道,在我到来之前,罐头厂已被同是国有大企业的山东酒精总厂独资买断,工人们的安置问题有望解决。
唯一能够显现昔日辉煌的,是悬挂在厂部二楼上的5块金色牌匾,“省级先进企业”“济南市外贸出口信得过企业”“食品企业卫生规范达标单位”等红字仍然夺目耀眼。
我见到率领群众集资购厂的原生产计划科科长殷书林,但他的话不多。而主要负责人李书记则直截了当地对我说:“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再提没意思!济南市的破产企业,我们是第一家,没有模式,边摸索边干,目前正在进行恢复性的工作,从一个破产企业的废墟上重新建一个厂,问题很多,我们正在研究……”
我被客气地送出厂部办公楼。临走时,我忽然从那些斑驳的墙皮上辨认出几个大字:“解放思想,奋力拼搏,走出低谷!”
我感受到了一股工人的力量,决定尽快找到罐头厂的职工。
职工在风雪中集资救厂,领导却在一旁冷眼观看
赶到罐头食品总厂的宿舍区,正值中午。烈日下,一些工人在路边摆摊贩卖。我走到一位卖猪头肉的男工面前,他的小桌上还放着一瓶衡水烧酒和一罐辣椒酱。听说我是来采访的记者,他一把拉住我:“来,喝点酒,俺再给你切点肉!”
他瞪着一双疲倦的眼睛,嗓音嘶哑地问我:“你敢不敢写?你要是敢写,俺就敢说!厂子亏损8000多万,8000多万呐,怎么亏的?贪得太厉害了,中国照这样下去,迟早要完蛋!”
谈起破产后的日子和集资救厂,这位壮汉的眼圈红了:“那阵子,俺对象(注:妻子)遭车祸进了医院,一抢救就是7天,输血花的钱都是四处磕头借来的啊。好不易,救活了,大夫说,载重货车的四个轱辘从身上压过去,居然没死,真是奇迹!奇迹归奇迹,借人的钱该还。就赶这节骨眼上,厂子破产了。俺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理呐!砸锅卖铁还了万把块,还欠人3万,俺和孩子急得直掉泪。
“厂子集资时,几位领头的大妈看我困难,劝我别急,说先算上俺。俺能不急吗?谁家不困难?厂子被败成这样,谁不痛心?败厂的人,毙了他都不解恨!俺再去向人磕头借钱,哪怕自己的债先不还,也要交给厂子。记者老师,咱这儿的职工都一样啊!俺们罐头厂的工人,百分之七八十都是接班的,老的退休了,年轻的顶进来,有的老老少少三代人在一起,都说是罐头厂养活了他们全家,罐头厂就是他们的家,如果没了罐头厂,他们就成了没家的孩子。所以,那集资的钱,是从嘴里抠出来的,要报答厂子的养育之恩。
“集资交钱的那些天,下着小雪,零下七八度,可冰天雪地里却排起了队,交上去的钱,还带着每个人的体温哩。俺听说,有人带来的钱,是借了20多家后才凑齐的……”
“职工们交钱的时候,厂领导在哪儿?”我问。
另一位工人气愤地说:“他们不但没有一个交钱的,还诬告工人,说这是非法集资,站在一边冷眼观看。厂子破产,他们有没有责任?更可气的是,俺们职工在失业的痛苦中煎熬,而厂级干部却一个个地溜走,暂时没调走的,也都有了着落。这些情况确确实实,群众反映十分强烈。企业破产了,当官的不但不被追究责任,反而逃之夭夭,易地做官去了,这合乎天理吗……”
厂子败到这个地步,就是因为有人把钱吃掉了,玩掉了,贪污掉了
“你到街上问问济南市民,前些年,
谁没吃过俺厂生产的午餐肉罐头、糖汁鲜桃?”
每当谈起厂子曾经拥有过的辉煌,新老职工和他们的后代都流露出一种抑制不住的自豪和荣耀。而话题一回到眼前,他们立刻忧伤满面。两位女工红着眼圈说:“当厂子破产的消息传开时,我们都哭了,因为它为国家做出过巨大贡献,我们对它的感情太深了。我们真不明白,那会儿一天干10多个小时,加班加点都不觉着累,可这么干,厂子还破产,根在哪儿?”
提起厂领导的作风,工人们就掩饰不住愤恨之情:“连局里的干部都知道俺厂有几句顺口溜:‘领导忙出国,干部忙吃喝,职工忙偷摸。”
职工们说:罐头厂的领导喝酒成风,在济南市出了名,大天白日的,工人忙干活,干部照吃喝,有好几次厂长喝得尿了裤子,让人架回厂里来。只要干部喝多了酒,别人就甭想办公,他轻则挨着个儿到办公室说胡话,或拉人陪着打扑克,重则在走廊里大喊大叫,大吵大闹,职工都得看他的脸色行事,有时连工作都不敢汇报。
有的职工反映:“有次厂里的几个干部喝了酒以后,男男女女在一起看黄色录像,让人举报后被派出所抓住,罚款几千元,可后来罚款单竟在厂里报了销!”
一位女工流着泪说:“有一年厂里生产了280多吨清蒸肉罐头,质量全不合格,损失了500多万元。当有人找厂长要求采取补救措施时,厂长竟轻描淡写地说了句‘算了,就当交学费了吧!从此再也不闻不问了。”
职工们说:这个厂的成品库一下子盘亏了400多万元,怎么亏的?有的人来拉罐头时,只打张白条,有的甚至任何手续也不要。客户主动来付款时,连欠条都找不到。有一个车间主任,光天化日下用小车往外偷罐头,被当场抓住,就地免职。可没过多久,厂长又提他当上保卫科长。这种丑事,传得社会上的人都知道。
一位女工的丈夫气愤地对我说:“厂领导用卡车往外拉,中层干部用小车往外推,工人可不就掖在大衣里往外拿?上梁不正下梁歪,干部偷了,工人不偷觉着冤得慌。一个厂子有了这样的领导和干部,厂子不黄才怪呢!”
职工们反映最强烈的,是厂领导在生产难以为继、厂子严重亏损的情况下,频频出国。他们说,进入90年代,厂子亏损严重,领导非但不和职工同甘共苦,共度难关,反而一门心思忙出国。1993年到1994年间,在厂子债台高筑,生产已经基本停顿,工人拿不到工资医药费也没钱报销的情况下,厂里仍有多位领导先后去俄罗斯、日本、韩国和越南等国家考察,说是考察市场,推销罐头,可那时企业已经基本停产,还有什么产品可卖?可气的是,他们的行为却得到上级的支持和纵容,说什么其他领导都出过国了,这几位没出过国的当然要在破产前出去啦!不知领导们想过没有,如果把这些钱用在生产上,不仅能节约部分资金,更重要的是能够赢得工人们的心。
“企业破产了,职工受苦了,有的人却发了破产财!”许多职工对企业破产后,因管理不善而导致资产大量流失、设备被破坏和盗卖的状况十分不满。
一位职工说:“由于厂子欠债较多,厂里只好拿资产作抵偿,这本是很正常的事。但最后是怎样的抵法呢:一辆半新的解放牌汽车,只作价1000元就卖出去了,厂里原有的27台车,现在已经全部归属他人。”
“有套花50万元引进的罐装流水线,搁在外头风吹雨淋一年后,竟被当废铁卖了200块钱。一个工人直喊可惜时,领导对他说:‘能的你!你能买得去吗?这个工人再不敢说什么。”
连花巨资从国外引进的设备都敢拆敢卖,全厂的消防设备被窃得精光也就不足为怪了。可一旦厂子失火,用什么来扑救呢?职工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毫无办法。
像这样的事情,职工们举不胜数。“破产近两年,厂里出租了厂房和临街的100多个摊位,本来可以解决数百名职工的生活。但领导愣是不让本厂的职工去干。职工们为了养家糊口,只好风里来雨里去地满街跑着卖鞋垫,卖纽扣,卖袜子。出租厂房和摊位的租金是笔不小的收入,都到哪里去了?职工们没有见过一个子儿,也没有人对职工们作个交待!”
“职工集资购厂委员会”成员殷书林算了一笔帐:“我们厂地处济南市新兴商业区的黄金地段,每亩地价不会少于150万元,46亩厂区的地价就远远超过了1700万元,何况还有几万平方米建成
时间不长的厂房,几套从国外引进的先进罐头生产线,要是这么低的价卖出去,职工能不心疼吗?职工是企业的主人,最关心国家的财产,因为那里边有我们的血汗呀。集资购厂实际上是为了挽救国家的财产,让国家的财产少受损失。”
老工人张务俭含着眼泪说:“厂子败到今天这一步,原因就是有些人把钱吃掉了,玩掉了,贪污掉了!”原厂工会干事张卫平说:“集资救厂,我第一个带头交了款。我考虑的是,买下厂来,要选出一个真正让职工放心的好班子,建立一个真正能发挥职工积极性的好机制。”
采访行将结束时,我得知山东省省长李春亭已对原济南罐头食品总厂的问题作出批示,他要求有关部门“把厂子的问题调查清楚,对那些胡作非为的作出严肃处理”。
我找到几位人士,希望能了解到原罐头厂领导人的情况。我被告知:这个厂的一些领导已经退休的退休,调走的调走,“前任厂长是原轻工业部的劳动模范,当时正是罐头厂出口创汇最好的时期。后来,可能保持晚节差了。他1990年就退休了,退休时正值罐头行业出现滑坡。
“现任厂长调过来时正赶上生产滑坡,企业效益不好,最后破产了。干个厂长很不容易,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这几年他太累了。厂子破产后,职工都上他家骂,吵,什么话都要听,如果肚量小,真受不了。他去年就打报告要求退休,说没办法再干了……”
摄影:赵民安任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