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创世纪的传说

1996-08-28 03:47晓光
中国青年 1996年5期
关键词:陈独秀胡适鲁迅

晓光

1919年的太阳浓烈地照在紫禁城红墙上,从远方走来一队学生,他们的足迹和呐喊把中国历史的新一页揭开了。李大钊、鲁迅、陈独秀、胡适……这些学生的导师是些什么样的人?他们的归宿又在何方……

在跨入现代门槛的时侯,每个民族都产生了自己的文化英雄。

意大利的英雄是布鲁诺。他在被送上火刑的祭坛时,已被教皇子民们的唾沫浸泡得奄奄一息。

法兰西的先驱者是卢梭。1778年7月2日,让雅克·卢梭死于穷困潦倒和医生诊断的迫害型心理分裂症,逝前他由被马车撞翻,又被狗扑伤,据说当时的报纸有意以“卢梭被狗践踏”的标题咒他快死。

中国现代的文化英雄们产生于1919年这个特殊的年份。这是中国政治最混乱的一年,南北政府首脑走马灯一样地更换,政府不断改革,改革又不断失败。与此同时,遥远的北方则传来了阿芙乐尔巡洋舰的一声炮响。人类的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了。

就在这一年,北京的一本叫做《青年杂志》的刊物改名为《新青年》,它的主编在发刊辞中倡言:“只有德先生、赛先生可以救治中国政治上、道德上、学术上、思想上的一切黑暗。”

被这闪光言辞和思想所鼓动的3000多北京学生,于这一年的5月4日下午2时,集会于天安门,呼吁建立民主政治,推动国家富强。而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几年间赚足了钱,迅速崛起的中国资产阶级,这次也表现出在外滩建造摩天大楼那样的雄心,两天后,上海马路商会通电全国罢市,全国性的“五·四运动”从而爆发。

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那即将到来

的,就是北大教授李大钊发表于该年1月5日《每周评论》上的文章题目:新纪元。

也许,这到来的是一个真正严峻的时代,是痛苦轻易地、过早地耗尽了人们肉体和精神活力的时代。在“五四”的文化英雄中,李大钊39岁即“以身殉了他的主义”,而鲁迅享年55岁,陈独秀63岁,最“高寿”的胡适也不到70岁。不必夸张,这确实是一批先知苦行者和精神烈士的名单。

据说,卢梭弥留之际只说了一句话:

“全能的主啊!天气如此晴朗,没有一片云,上帝在等着我了!”

而1960年底,胡适逝世前一年,他在给美国老师的信中沮丧地说:“我的生日(63岁)快到了,当我回顾过去四五十年的工作时,我觉得好像有某种不可抵抗的力量把什么东西都完全地破坏了,完全地毁灭了。”

1936年,寒冷的夜里,病中的鲁迅重复着这样的呓语:“无穷的远方……无穷的人们……都和我有关。”

1941年,“五四”的总司令陈独秀在四川江津写道:“忽略了时间问题,真理会变成谬误”。这是他去世前一年。这位反抗历史的强者在直面了命运女神的乖张之后,带着对历史之谜的永恒震惊潇洒地离开了人世。

文化英雄死了。火刑柱上的布鲁诺变为一束光,照彻了后来人们前行的路。

文化英雄的时代结束了。思想化成了故事,在历史的红尘中沉浮。

——然而,他们还会回来吗?

陈独秀:“思想界最耀眼的名星”

陈独秀,字仲甫。生于1879年10目8日。安徽省安庆、怀宁两县的县界恰好从他出生的老屋中间穿过,这也许注定了他是一个一出生便将争议带入人间的人物。据说,这新生儿嘹亮的哭声震荡着老屋旁的独秀山。及他稍大,他的两只如炬的双眸便令其祖父晓峰公大骇,故每尝曰:“这小子有如此怪眼,将来定是杀人不眨眼的强盗,真是家门不幸!”陈独秀晚年说:“我一生最愤恨的就是杀人放火者,所以我祖父对于我的‘期望终于落了空。”

陈独秀出生的老屋三次被毁。一次被复辟的张勋所抄,一次被国民党所没,最后被焚于日冠兵火,现已不存。

陈独秀的两个儿子,延年、乔年,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任上,先后为蒋介石所杀。

独秀先生一生五入牢狱,一次是在“辛亥革命”中,一次是“五四”运动中;两次是在中共总书记任上,被上海青红帮头目黄金荣所捕;陈先生第五次被捕,时年五十有五,在押他由沪至宁的囚车上,这位“五四”的总司令酣睡达旦,如居卧室床上,一时传为奇闻。

刚刚20出头时,陈氏即与安徽革命党人吴樾相争去刺杀满清五大臣。其时吴问:“舍一生拼与艰难缔造,孰为易?”陈答:“自然是前者易后者难。”吴曰:“然,则我为易,留其难者以待君。”遂作易水之盟,吴后于专列引爆炸弹,自死,重伤二大臣,时年18岁。

1904年,25岁的陈独秀背了一个小包袱,带了一把旧雨伞,住在安徽科学图书馆楼上办《安徽俗话报》,倡言排满革命。蔡元培回忆说:“发起的若干人,都因困苦及危险而散去了,独有陈仲甫一人支持下去——当时他每天吃的只是两顿稀粥。”

后章太炎被捕,邹容自动入狱就死,《苏报》案发,陈急趋上海,与章士钊合办《国民日报》以替之。数年后章士钊回忆说,时二人通夜工作:“对掌拿笔,足不出户,兴居无节,头而不洗,衣裳无以易,并也不浣。一日晨起,愚见其黑色袒衣,白物星星,密不可计,愚骇然日:仲甫,是何物耶?独秀徐徐自视 ,坦然答曰:‘虱耳。”1336年,独秀效邹容之法自动入狱,甘愿将牢底坐穿。章士钊以诗遗狱中老友,其中有“三十年前楚狂生,君时扪虱我谈兵”,吟罢则痛哭失声。

1936年,这值55岁的“老青年”被国民党以“危害民国罪”逮捕。在法庭上,章士钊痛陈陈氏经历,认为罪名不能成立,而陈氏本人却拍案而起,宣称:“辩护人只代表他自已的意见。”而本人“罪”在拥护民主思想,拥护中华民族利益,拥护伟大之无产阶级,“以此开罪于国民党目”。终了,他大声疾呼:“我反对民国!”

陈独秀思想及性情的核心,全在一“独”字。他一生“甘居少数派”地位,他自己说:“故而见得孔教道理有不对处,便反对孔教,见得第三国际道理有不对处,便反对它,对第四国际,第……国际亦然。”又说:“我决计不顾偏左偏右,绝对

力求偏颇,绝对厌弃中庸之道,绝对不说人云亦云豆腐白菜不痛不痒的话”。老友汪孟邹称他与人辩论动辄敲桌子打板凳,又曾调侃日“这家伙若掌了权不得了!”表明他的许多性情确实应了“秀才造反”这句箴言。

陈独秀的晚年,基本是在被追捕和监禁中度过的。他出狱后客居四川江津,谢绝一切施舍,专以写作谋生。接到蔡元培病逝的消息后他一病不起,汪孟邹急信向当时的驻美大使胡适求助,未等及回音,1942年5目,陈氏客死江津。后事由乡绅邓氏张罗,负责监视他的特工奉命打探邓氏何以出资葬陈,邓氏慨然叹曰:

“不过因为陈先生自‘五四运动以来,在文化界有很大的贡献。现在江津困窘而死,身后萧条,我们身为本地乡绅,平素又仰慕其为人,现在他死在那里,我们不忍看他陈尸于室,不能收殓,故而出面替他张罗。”

“五四”的总司令被葬于江津大西门鼎山之康庄。康庄者,大路也。大路通天,这值开天辟地的人物,终于停止了一生的呐喊与奔走。鼎山之上,遍地桔林,万树桃花,长江由此向海,一去不回头。

胡适:一个“研究中国学问的美国人”

某一天,在电视里我们终于又见到了久违的胡适之先生。这个电视节目叫《中华一绝》,介绍的是徽墨。徽墨产于绩溪,绩溪是胡先生的老家。

出现在屏幕上的是一张著名的照片。身着西装的胡先生端着一支大毛笔,笑嘻嘻地望着我们。背景歌声悄然而起:“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种在校园里,希望花开早,一日看三回,看得花时过……”——这是胡先生写的一首著名的校园歌曲。

胡适度过了矛盾的一生。作为一个启蒙者,他一方面害怕不能给学生以明确的指导,从而丧失青年人对他的信任;另一方面他又怕被当成他人的宣传工具而丧失自己的人业学者立场。晚年,他对于后者的危险比较警觉,所以他在给他的美国老师的信中委曲地说,在中国过早地成名是件坏事,因为这样人们将会对你期望过高,你不得不说些违心话。办些违心事。

胡适的人生道路是相对一帆风顺的。他18岁留洋,20几岁任北大教授,成为大名人。五四后历任上海公学校长、驻美抗日大使、北大校长和国民党政府的中央研究院院长。

胡适的一生又是悲剧性的,他16岁时因醉酒殴打警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捉入班房。30年代因“谩骂”孙中山而被国民党通缉。特别是他的晚年,大陆批判他的唯心主义,台湾岛痛斥他的“民主高调”和“全盘西化论”,可以说他是在一片声讨中死去的。据说蒋介石送给他的挽联是:新文化中旧道德的楷模,旧道德中新文化的先锋——这简直将他形容成不伦不类的一个人物。

胡适的思想是他在留美时形成的。该大学的创办者康乃尔先生,别出心裁地将学校建于山上,要到达它,需要通过一座墓地。其目的是:学院里的知识分子应该研究的是形而上学的问题,即纯粹学理和方法问题。

胡先生晚年倾其全力研究的是《水经注》和《红楼梦》考释,他极度狭窄化地把科学研究的对象仅仅理解为“故纸堆里找方法”,而将活生生的历史现实,从他的研究视野中抛走。结果反而连美国学者都认为他把训诂当“科学方法”是“胡说”,即“在一个对几亿中国人而言,吃饭尚是个要常常输掉的赌注的时代,一个18世纪小说里的人物的生卒年代绝对不会有举足轻重的地值。”

胡适做了一辈子学问,而学问如何,又要看学者们如何评价:他最初以介绍杜威哲学相从名学角度治中国哲学史,金岳霖却说他“不免牵强附会”。胡适自认为对禅宗史研究有“原始性贡献”,粱漱溟则批评他“根本找不到门径,只好搞搞考证”。他讲了一辈子“方法”,殷海光却讥其指考据为“科学方法”是“浅薄且不长进”。胡适好歹写了上百万字的文学史论著,可刘文典却说他“样样都好,就是不太懂文学”。批评者皆为一时名家,这实在令人尴尬。

金岳霖说胡适“是一个研究中国学问的美国人”,其实确切的说法是他是一个将“科学”从美国运来的中国人,把科学运来不单是为了搞学术,而是为了“重建中国的生活秩序”。所以胡适不惜冒“反革命”之名来反对对于秩序的破坏。他只能与他的好激动的朋友陈独秀分道扬镳。

胡适一生提倡“职业化”,而意思不但是让学者专务学术,更是主张“治国应当由专家来担当”,这实在又是莫大野心。于是使他长期开罪于当权的国民党,尽管胡先生一生一厢情愿地认为他与蒋中正私交尚可。

1962年,在中央研究院接纳诺贝尔奖得主丁肇中先生为新院主时,胡适认为自己终于看到了他所期望的“科学”在中国的成功,在进行了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说后,胡适因心脏病猝发倒在会场上,终年69岁。

胡适长眠于台北南岗,他的墓地俯瞰着中央研究院那一排排低平的建筑,在台湾北部这块极像他故乡安徽的丘陵之中,一生忙乱不堪、辙环天下的胡先生得到了安息。根据他生前的期望,他的遗体上只覆盖了北京大学的校旗。

鲁迅:使思想的光芒走出自己世纪的中国人

鲁迅是20世纪中国最后一值伟大启蒙者,也是本世纪具有全球影响的伟大的文化英雄之一。他代表了启蒙主义最后的悲壮努力,也揭示了启蒙主义方向的根本性转化,由攻势转入防守。我们无法超越鲁迅,是因为我们无法超越如此雄浑博大、自成体系并最终在鲁迅手里完成的二十世纪中国思想中最有力的启蒙主义传统,无法超越20世纪塑成的、并与历史相应的知识者角色。

这位在30岁自知患了不治之症(肺病)的大夫,也正是在那时开始了他的写

作生涯。他的“晚熟”使他成为“五四”时期唯一一个全面领会了当代人类思想遗产并将其体系化的人。1919年,当所有的“半瓶醋”纷纷走向讲坛时,只有鲁迅完整地走完了他的学艺阶段,从而使他在《新青年》阵营中明显地鹤立鸡群。

人生不过是一场大梦,鲁迅承认这一点。人当然也有所谓“清醒”的时候,但是在鲁迅看来,“清醒”不过是两梦相交之间的短暂时刻,更重要的是,“清醒”意味着“梦醒了无路可走”——即所谓“希望”的终结。这意味着告诉一个新生儿说:你注定是要死的。

因此,鲁迅在《伤逝》的结尾说,为了生存下去的缘故,我将要“说谎”,将要“说梦”,骗我自己,即以“遗忘和说谎作这求生途路上的先导。”

“第一要生存”,为了这样的缘故,这个肺病患者开始了他的写作生涯。写作,在他看来是唯一反抗死亡和遗忘的手段,他在临终那一天(1936年10月18日)仍在记日记,这在中国作家中绝无仅有,在世界作家中也是罕见的。写作成为现世的天国,是死亡的真正对手,是使生命从死神和遗忘之手挣脱出来的手段。启蒙主义先驱托马希·曼说:“基于善与爱的缘故,人类不能让死亡的意念战胜他的思想。”而鲁迅则把这个方法修正了:为了生存和战胜死亡的缘故,人类不能不保有真理和正义的价值。

即使再退一步说,作为肺病患者的“我”是没有希望了,而我们的“孩子”,作为我们有意识的行为的结果,却使我们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起责任。特别是,我们不但要给他们以希望,也要向他们“暗示”对于希望和梦幻要多加小心,非但如此,作为“过来人”,我们有责任向他们提示:“死于敌手的锋刃,不足悲苦”,“但 最悲苦的是死于慈母或爱人误进的毒药”,“幻想与眼泪更使人招致无谓的牺牲”。这就是为什么鲁迅反复强调,既然在中国如此恶劣的环境中“冲破铁屋子”是不可能的,所以鼓励年青人去“殉道 ”是最不道德的。“反抗”只有在维护个体生存——甚至是在秩序下度日式的生存中才是必要的和有效的。

1936年10月,鲁迅在上海逝世,这位有感于中国人精神的麻木不仁而决心从事写作的人死了,而几乎所有中国作家却在他的葬礼上走到了一起.他的棺椁由36位不同倾向的作家合抬,大上海万人空巷,自发的送葬队伍绵延数里。时代对他的礼遇无疑代表了那些20世纪硕果仅存的特立独行之土的最后的震撼力量。

鲁迅作为最晚加入“五四”阵营中的人,他或许能够综合所有这些人所代表的角色,并且将这些角色重新定义,使他们能够适应他所看到的渐渐来临的激烈变迁着的环境。尽管从他的后期看来,即使是鲁迅也无法使一种在消逝中的生活方式再恢复生机,至少在他生命的最后五年,特立独行的鲁迅已站在防守的位置上,成为一个缺少真正朋友和知心者的孤独者。

然而鲁迅却是在拼命抗争中度过了最后的时日,思想耗尽了肉体,他的尸身不足七十斤,这是一切伟大的思想者的归宿。也许只有鲁迅预见到,在铁屋子里昏睡者只有“人死灭”,而打破铁屋子的“绝对解放”其实也不可能——“五四”把“个人”从家族中解放出来,是为了把他组织为现代国家的公民,现代社会的职业者,而并非将其解放到“黄金世界”里去。而鲁迅本人也许更接近铁屋中的第三种人:在冷静与忍耐中直面“现代世界”的降临。

毫无疑问,对于一个从事写作仅25年,就给中国和全人类留下如此宝贵财富的人来说,鲁迅显然已竭尽全力,这也便是被毛泽东极口称誉的“韧性的精神”,而对于启蒙主义的伟大传统来说,鲁迅完成了他应该完成的。他在遗嘱中写道:忘掉我,顾自己生活,否则便是愚蠢。

——尽管我们要真正理解他也许至少还要20年。这意味著,他是一个使思想的光芒走出二十世纪的中国人。

责任编辑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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