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 明
江南的县城原先其实都是小镇。
太平县多少年前就叫甘棠镇。到现在,这里还有一小半人改不过口来,习惯于说原来的镇名。大老沙就属于这一小半里面的,他是一个修钟表的师傅。
修钟表是个精细活,修钟表的师傅就应该是一个精细的人。大老沙的相貌却有些“粗”,不然人家怎么叫做他“大老沙”呢?他胖,身上最胖的两处分在一前一后,前面是肚皮,后面是颈脖,肉嘟嘟地堆着,别人看了都吃累。再就是那双手长得也不对,伸出来让你疑心是铁匠的手,真不敢相信这样的手会去摆弄那些精密的钟表零件。幸好,还有“人不可貌相”这句老话在,人们不能不承认大老沙是镇上最好的钟表师傅。他干这行干一辈子了,甘棠有人认不到县长,却无人不认识他。
大老沙的钟表铺安在太平桥的东头。那里是甘棠最热闹的地方,附近的忙人闲人有事无事都爱上这儿来。大老沙的钟表铺算是桥头一景。它门面不大,也无招牌,铺子里亮亮堂堂,一尘不染,挂了一块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过化存神”的匾额,看上去有些年份了,上面的字体有些拙,却不难看,内行的人说“不失灵气”。甘棠知道“过化存神”是什么意思的人很少,问大老沙,他总是笑而不答。有人说那匾额像是庙里挂的。
修钟表不像卖饺子或者剃头的,不用起早摸黑。大老沙每天上午九点才从家里过来,下午四点就关了铺子回家。他的家在西门关帝庙的边上,家里是什么样子别人都不知道。中午,他就在隔壁崔六指面铺里吃一碗水饺。吃水饺的时候,他的铺子门不关,一伸头就可以看见。
每天在铺子里这么长的时间,他不是全都在干活。现在时兴电子表和石英钟,他的活就少多了。不做事的时候,大老沙的目光就落到桥下面的河里。这条河叫弋水,除了有山洪暴发,平日里河水只有细细的一条。太平桥像一张大弓趴在上面,就显得有些小题大作。听中学里的瘦子老汪说,这桥是明代嘉庆年间造的。大老沙推测明代的时候,大概弋水河的流量比现在大。想这个问题的时候,大老沙的目光显得很悠远。
老汪是大老沙多年的知己。他本是教珠算的,后来中学里不开这门课了,他又不愿改教别的课,就无事可干了。他常来大老沙的铺子里坐坐。一个胖子和一个瘦子,坐在一起谈闲天,喝苦茶,一起望着河水发呆。在别人看来,胖子不作声显得安详,瘦子不说话就显得愁苦。其实,他们两个的心思在那一刻是相同的,都感到平淡的日子就像这河水一样,悄无声息地流淌着,让人担心总有一天会干涸。
有一天,大老沙望着河水的时间长了一点,眼睛里流出了一丝怅然,让老汪看见了。他想起大老沙好几天都没有活干了。
第二天,大老沙一开门,老汪就抱着一个大布包裹进来了。他轻轻地把那沉甸甸的物件放到台子上,也不开口说话,只是笑眯眯地望着大老沙。大老沙纳闷地上前解开布包,原来是一只很古旧的自鸣钟。
“哪来的?”
“甭问。修好了会有人付钱。”
“说这话。几时取?”
“随便。慢慢修,不急的。”老汪说完就退了出去,又探回头补了一句:“还要擦擦油。”
他不像大老沙,除了修钟表,其他什么都不会。他会玩,今天就约好了一局牌。
大老沙把门掩好,坐下来就开始端详这只自鸣钟。这种式样的钟他竟然没有见过。反复看,终于从钟背面几个洋文字母上断定,这是一只外国钟。这一来,大老沙陡长了几分精神。他先把所有要用的修理工具拿出来排好,又出门上了一趟公共厕所。回来坐定后,这才动手拆开钟的后盖。
这只钟大老沙修了整整三天。他一边拆,一边想,一边检查毛病。这只钟的内部构造比现在的钟复杂得多,全部拆开了,却看不出哪里坏了。大老沙有些急,无奈地又把它拼装好,一紧发条,钟摆居然就动了起来。校好时间,几个钟头过去,分秒不差。大老沙对着它愣了一刻钟后,才自言自语地说:“这算是修好了?!”
老汪好几天都没有露面。大老沙也没有功夫去看桥下的河水。他只觉得这三天像是很长,又像是过得很快。第五天,老汪来了。他是路过这里。大老沙叫住了他,他只好拐了进来。见钟已修好,有些惊讶。来不及细谈,只对大老沙说了一句:“想不到你修得这么快。”夹起钟就走了。家里又有一局牌在等着他。
大老沙望着老汪离去的背影,竟觉出一阵疲乏。这一天中午,大老沙吃了一碗水饺,还加了一个包子。下午不到四点钟,他收拾工具准备回家,忽然发现地上有一个小齿轮,捡起一看,铜质的,上面还有几个洋文字母。这是哪里来的呢?大老沙一拍后颈,想起这肯定是老汪那只自鸣钟里的零件。他用手帕包了,把它放到了裤袋里。
一连几天,大老沙都在候着老汪,却连个人影也没有看到。一打听才知道,老汪刚割了盲肠,已经出院在家休养。他便马上上街买了一兜营养品,去老汪家看望。
老汪家在中学里,在校园最后面的红楼上。大老沙来过这里,熟路,不用问人,径直就走到了。一推门,老汪睡在床上就知道是大老沙来了,忙招呼坐。老汪躺在那里,变得更瘦小了。大老沙问候了几句,小心地坐到床沿上。他的动作放得很轻,床铺还是不领情地吱扭了一声。
那只自鸣钟正端放在几桌上,钟摆正悠然地摆动着。
老汪说,“那古董货都坏了几十年了,一直就扔在阁楼上。那天翻了出来,想不到你还给修好了。现在准得很呢!”
大老沙没有接话,他望了望床上的老朋友,又把目光移到了钟上。他走近钟听了听,知道它运行正常。他的手不由自主地伸进了裤袋里。
小坐了一会,大老沙就起身告辞了。回去的路上,那只用手帕包了的小零件一直捏在他的手心里,他就像是捏了一个不太明晰的念头。
几天后,大老沙的铺子并给了隔壁开面铺的崔六指。崔六指喜出望外,他其实早就有这个打算了,只是觉得不好开口。他不明白,大老沙这回为什么主动让给了他。
甘棠人再也没有看见过大老沙。那块“过化存神”的匾额还挂在老地方,一直挂了好长时间。
夏天来了,太平桥的东头比以前更热闹了。
古钱
太平气象站在县城东面的一个小山坡上。山坡不高,也无树,坡顶上有一块平整的旷地。据说这里早先有一座祠堂,后来让一把大火烧得精光。火起得莫名其妙,有人在失火前看见祠堂里的大梁上有一只红毛老鼠跑过——这都是听说来的。对于年代久远的事情,怎么说都有人相信。再后来,一直就没有人来这里盖房子,当地人都知道,祠堂地基上是不宜筑民宅的。气象站算是公家,没有这些忌讳,所以,当初决定把气象站设在这里,没有人表示反对。
气象站的工作清闲,每天要做的,就是向县广播站发布天气预报,早晚各一次。天气预报自然是报错的多。太平人对这一点却不责怪。他们说,听天气预报,还不如去看太平桥的那块砀石出不出“汗”哩。那块砀石平时与别的石头并无二致,一泛潮,颜色变深,上面
就显出花纹来。有人能根据这花纹推测出近期天气,据说灵得很。
气象站有一个老史。老史并不老,别人以“老史”相称,只是为了方便,他的名字大概不太好记。太平人要是有一天说起气象站,一般总是由老史引起话头的,而谈起老史,又总要说说那枚古钱。老史的出名就是因了那枚古钱,古钱的故事就是老史的故事。
老史是个结巴佬。所有的结巴都有两个特点:其一,结巴说话时,别人是不能看他的眼睛的,一看就更结巴,本来要说的话就说不完了;其二,结巴不会说谎话,而且做什么事都特别认真。老史也不例外。老史在其他方面就都和旁人一样,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了。
他确实有一枚古钱,还拿出来给人看过。太平这地方是很有“历史”的。普通的人家有一两件雍正清花、善本古籍,或许有的还能拿出江韬、黄宾虹的山水册页,都不算稀奇。早先的人家,都愿意留一点好的东西传给下一代。那么,老史的古钱是不是也是祖传的呢?
不是,老史不是本地人。他是从省城下放来的。刚来的时候,老史耐不得清闲,要求站长分配给他一份具体工作。站长沉思了一会,说,你就把附近的断砖碎瓦拣掉吧,那些东西让我葳过两次脚了。老史没有想到让他干这个,但还是接受了这主动要求来的工作。刚拣了半天,他发现那些砖块瓦砾其实是永远也拣不完的。老史终于明白了站长的意图:这是让他不要急,砖头可以慢慢拣,日子更要慢慢过。老史是个明白人,他佩服站长,以后也没有再去“烦”过站长。
那段日子,老史过得确实不急。每天除了拣砖头,他还常常直了腰看天边的云,看云下面的山,一看就是半天。太平这地方的云和山都很好看,看久了就不像是真的云和真的山。在别处是产生不了这种感觉的。山好看老史能理解,云也好看老史就不理解了,别处和这里不是共一个天吗?有时,老史坐在草地上歇息,脚边的大青蚂蚱,丝茅草尖上的红蜻蜓,能让他遐想半天。那些小生命的眼睛似乎都是很深邃的,它们肯定知道一些老史不知道的东西,那会是些什么呢?有一天,天气特别爽,老史打了一个喷嚏之后,发现自己听见了花朵开放的声音,小草拔节的声音,他感到十分地奇怪……这样的日子,老史当然过得不知不觉的快,他好像都要把自己忘记了。
有一天,老史在一堆瓦砾中拣到了一枚古钱。当时,他只想到这东西做旱烟袋上的坠儿最好。他不抽旱烟,但他可以送人。
他其实无人可送。他在太平认识的人不多,更没有可以称为朋友的。交朋友需要讲许多话,讲真话讲假话讲废话,交朋友也就是为了讲讲话。结巴佬一般是没有什么朋友的。老史认真地想了想他认识的人中没有抽旱烟的,就随手把它丢到了一个旮旯里,很快就忘记了它。
要发生故事就注定有一些偶然。多少天后,这枚古钱竟被老史的一个表哥看见了。这位表哥和老史同一年下放,在邻县的一个农场里,来太平看老史,其实是想来太平玩玩。
他一打眼就认定了老史这枚古钱是罕见的珍贵。他费了好大的劲对老史说这枚古钱的价值,老史却仍然似懂非懂。表哥是个说话很快的人。他一下子说了那么多的话。老史在想,要是自己也能这样,那该多好啊。
这个故事中,现在还有一个情节弄不清楚,那就是老史的表哥走后不久,全太平的人几乎都知道了气象站有一个老史,这位老史有一枚很值钱的古钱。照讲,这不会是老史自己宣扬的,他就是想宣扬也难以表达啊!谁有那份耐心去听一个结巴佬说一件与已无关的事呢?
老史每天依旧还拣砖头,却再也无心去看山看云,看小虫小草。他是个认真的人,他的认真只能放到一件事上。现在这件事就是把玩那枚古钱。他是真正做到了“把玩无厌”。古钱怎样把玩——把玩是一个人的事,别人怎么会知道呢?
有古钱收藏家知道了,到气象站找老史;有古董商听说了,大老远也寻上了门。老史呢?对开头一两位,还算客气,把那枚古钱拿出来给他们看,只准看不给摸,古钱上有朱硃斑,动不得。要是提一个“买”字,任你出多大钱,老史都会马上变脸,让你走人。后来的,连看一眼的福分也没有了,怎么请求,老史只是笑而不答,决不再把古钱拿出来示人了。
太平所有的人越来越相信老史的古钱是个稀世珍宝了。他们开始觉得自己家里那点收藏得很紧的古董和老史的古钱比起来,实在算不了什么。
老史自从有了古钱之后,日子过得更是不知不觉的快。
…………
十年过去了,老史的那位表哥回到省城博物馆工作。按政策,老史本来也可以回省城,但他不想走了,他说太平这地方真好。
表哥又来过一次。这次是专为那枚古钱而来。老史本想推说古钱丢了,但他不会撒谎,只好又把它拿了出来。
表哥这回打眼一看,就大惊失色,他朝老史叫了起来:“这不是原来那枚,这是赝品,你把真品弄到哪里去?”
表哥说这话的样子很凶,像是老史犯了什么大罪。
老史依旧平静。他拂了拂身上的灰尘,说:“它本来就是赝品,十年前我就知道了。”老史的这句话说得很流畅,一点也不结巴,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奇怪。
他当着表哥的面,把那枚古钱又仔细地收藏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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