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里木,寻找青春

1995-08-22 03:33刘新平
中国青年 1995年9期
关键词:塔里木大漠石油

刘新平

1859年8月在美国西宾夕法尼亚狭长的峡谷中回响的狂喜不禁的呼叫——着了迷的美国佬德雷克上校钻井并发现了石油——或许是19世纪中叶最石破天惊的呼叫了。然后,无论在战时还是和平时期,石油都拥有了粉碎或缔造国家的潜在能力,因为石油是现代化工、航空、汽车等重要工业所不可或缺的动力和原料,并且它还通过农业、化学和运输给了我们日常生活急需的粮食和面包,于是石油主宰物质世界成为可能。美国的石油问题专家丹尼尔·耶金在他著名的《石油风云》一书中断言:“20世纪即将过去,石油依然是安全、繁荣的关键和文明的基础”,因为我们文明的“方方面面始终是由石油这个现代和使人着迷的‘炼金术所改造”,“我们的世纪确确实实仍然是石油的世纪。”

……

中国需要石油!

从建国初的恢复国民经济一直到今天的现代化建设,中国像一切发展中国家一样,迫切地需要自己的石油。但西方的权威们却一致认定:中国贫油。然而,60年代初大庆石油会战中,王进喜和他的伙伴们惊天动地一声吼,就将“中国贫油论”抛进了太平洋。那以后,华北、胜利、中原等油田相继问世,在满足自身需要的同时,中国进而跻身于世界石油出口国行列。

转眼几十年。当初曾风云一时的大庆、胜利等东部大油田经多年开采,已进入发展滞缓阶段,石油产量虽稳却降,中国的石油出口基本停止。对于一个泱泱12亿人口且正处于现代化建设关键时刻的大国来说,这是一个危险的征兆。有外国专家再次断言:下个世纪,亚洲第一强国——中国的石油基本要靠进口维持!——警钟敲响!

1985年6月,中华人民共和国第六任石油工业部部长王涛走马上任。

在一幅中国资源分布图前,王涛的目光长久地盯在西部的第一大内陆盆地——塔里木盆地,心情一如大海的潮汐,鼓涌波荡,难以止息。他深知,作为中国石油总战略的东西接替区,塔里木,将以它丰富的油气贮藏,在今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成为世人瞩目的焦点。

1989年4月,塔里木石油勘探开发指挥部(塔指)在南疆的库尔勒成立。一场石油大会战全面展开。

第一章大漠石油梦

大规模石油会战的发动,是以一代代勘探队员艰辛的努力与坚韧的拼搏为先导的。从50年代至今,无数血气方刚的勘探队员在塔里木盆地的荒滩戈壁,在塔克拉玛干的茫茫大漠,为寻找石油,抛洒着血与汗,奉献着青春与生命。石油,成了他们青春辞典里唯一的宗教,令他们时时刻刻,念念不已,魂牵梦萦。

1.健人沟与鲁晶墓

在塔里木盆地的每一处盐碱荒滩,每一道沟壑山岗;在盆地中心被称为“死亡之海”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连绵无际、茫茫苍苍的沙丘之上,我往来逡巡,寻找着勘探队员们留下的一行行或深或浅的足迹。岁月如梭,时光的流水无情地冲刷了一切,甚至包括记忆。但透过岁月的漫漫风尘,我依然可以强烈地感觉到他们青春的血脉,在广袤的戈壁大漠上贲张涌动。

在依奇克里克地区,一道沟梁曾经是默默无闻的,但两个年轻人的生命最终使它拥有了参悟天地的灵性。现在,它的名字叫“健人沟”。

在塔指团委为我提供的一盘老旧的资料片里,我认识了戴健,一个面貌皎好、姿容秀丽、笑颜妩媚的女孩。1955年,戴健从西北大学地质系毕业便自愿来到了塔里木,成为一名石油物探队员。塔里木给她上的第一课,就是最艰苦的野外环境,最落后的作业设施,最简陋的生活条件。唯一的声音是塔里木河流域野狼的嚎叫,唯一的风景是戈壁滩上隐藏狼群的胡杨林——年轻的姑娘经受住了这一切严酷的考验,并迅速成为一个优秀的女勘探队员。两年后,戴健成为113地质队的队长,负责依奇克里克地区地质构造详查。1957年8月18日,戴健带着几个队员跑野外,就在那座后来被称作“健人沟”的无名山沟里工作时,天山冰雪融化,洪水铺天盖地,激涌而至,将戴健和队员们逼到一块突兀的山石上。一个叫李跃人的小伙子自告奋勇,前往探路,刚下到水中即被激流冲走。戴健无暇细想,跳入水中抢救战友。又一个浊浪打来,戴健的身影很快便被吞没。第二天,113地质队全体出动,寻找他们的队长。在数十公里外的戈壁滩上,发现了戴健的遗体。时年22岁的戴健静静地躺着,戈壁的阳光如多情的恋人,热烈地拥吻着她,使她看起来就似一尊已躺卧了千百年的金色雕像。队员们痛哭失声。

稍后不久,李跃人的遗体也被发现。小伙子比戴健年长1岁。

这年的10月9日,在依奇克里克油田打出工业性油流。这是塔里木有油的首次重大发现。

当黑色的原油通过喷管急射而出的时候,所有在场的人都能感觉到戴健、李跃人的灵魂正随着欢快的油流歌唱、舞蹈。他们死得其所,他们无怨无悔!

戴健牺牲的那一年,有个名叫鲁晶的青年走出北京石油学院的大门,经多次强烈要求,他被分到了塔里木。与戴健一样,他以一腔青年人的热血,转战大漠。一年四季住帐篷,一天两顿吃冷饭。有时跑野外,水喝完了,干渴不禁,只能喝自己的尿……这一切都没有动摇他在塔里木为国家找出大油田的坚贞信念。

20年过去了。长期的野外生活使鲁晶的身体极度衰弱,只能调回母校任教。但不久他就被诊断患了癌症。弥留之际,他恳求人们:“我死了,请把我的骨灰葬在塔里木,墓碑向着大漠。我相信总有一天茫茫沙海会变成不竭的油海。九泉之下,我会看到这一切的。”

塔里木人是有情有意的。鲁晶的骨灰被安葬在大漠的边缘,“鲁晶基”三个大字朝着大漠腹地。每当夕阳西下,五彩霞光便宛若一群飞舞着的小精灵,在鲁晶的墓碑上跳跃、闪烁。前来凭吊的人都说:那些小精灵是从大漠深处飞来,与鲁晶的灵魂对话哩!

2. 魂归塔里木

“埋锅造饭吧!我去查一下测线,一会儿就回。”

404勘探队24岁的队长吴介平吩咐队员们。

正是中午时分,太阳毒毒地蒸烤着大地。这是沙漠与戈壁的交接地带。远处,塔克拉玛干起伏的沙丘正以一种流线型的柔若无骨的姿态呈现于深远的蔚蓝天穹之下。近处,则是稀稀落落的胡杨树,枝干叶枯,了无生气。一些叫不上名字来的野草也恹恹的,让人心中涌起一阵无名烦躁与不安。

现在,吴介平穿行在胡杨与野草点缀的沙漠边缘。他有充足的时间和理由想起他的母校——长春地质学院,想起他初恋的女友。那是个皮肤白暂的姑娘,双眸犹如一泓碧波,清亮得使人心醉。姑娘比吴介平低一个年级。两人相好数月,这使得吴介平成为众多男生中最为春风得意的人物,虽然他连姑娘的手都没碰过一下。两人在一起可说的话题实在是太多了。

然后就是毕业分配。听说他执意要到塔里木,姑娘冷静地与他分了手。分手的地点是在繁华的斯大林大街的一角。吴介平心里怅怅的,等姑娘转身离开的时候,才想到应该和姑娘握握手。但姑娘走得决绝,男子汉的自尊也不允许他跑上去拉一拉姑娘的手。这成了他以后心中长久的遗憾。在塔里木,点一堆篝火,夜宿戈壁荒滩时,他与队员们聊天,就聊起了自己心中的遗憾。一个叫军的队员打趣他:“队长,可惜了。姑娘的手细嫩细嫩的,摸一把,那滋味,啧啧……”他知道比他还小的军根本就未恋爱过,但军的话还是把他的心撩得痒痒的。

“相好一场,连姑娘的手都没碰过,是太可惜了。”

这么想着的时候,吴介平已不知不觉地走出了10多公里。测线也基本查完了,他转身,准备回营地。刚走没几步,他突然停住,心忽悠了一下。他看见从一棵胡杨树后转出两只年轻力壮的狼。吴介平不踏实地四处细看了一遍,当确信附近只有这两只狼时,他才放了心。两只狼,对于体格魁伟、身高力猛的吴介平来说,算不上什么大威胁。何况,他肩上还扛着一把舞起来势不可当的铁锹哩!他冲那两只狼挤挤眼睛,做了个鬼脸。正准备继续开路时,面前的一只狼突然直立起来,昂首怪叫了几声。不到一分钟时间里,好像从地下冒出来似的,三四十只狼一溜排在了吴介平面前。吴介平头皮一阵发麻。他双手握紧了锹把。他知道,目前他也只有死拼一条路可走了。

一只狼猛然跃起。这也许只是试探性的一次进攻,但那只狼明显地没有料到对手会有如此神速的反应。它还在半空中时,就被疾如迅雷的铁锹击中,等它落地后,它就只能吊着一只折断的后腿,哀号着转入狼群中去。狼群骚动起来。伙伴的首战失利,激发起它们集体的斗志,狂躁而暴怒。遂有两只狼同时跃起。吴介平手中的铁锹划一道圆弧,伸展开去。铁锹击在狼身上发出脆生生的骨折声。但没容吴介平稍作喘息,又有两只狼扑来……虽屡遭重创,但狼的进攻绝不停止。吴介平周身汗出,铁锹挥出去的力度和速度,已大不如前。他退至一棵粗大的胡杨树边,背树而立。他开始大口喘气,心也在一点一点往下沉。铁锹握在手中,骤然显得滞重起来。“妈的,要完。”他对自己说。他实在没把握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一只狼匍匐向他移动过来。那狼骨架很大,皮毛出奇地光亮。吴介平认定那是一只头狼。“不行,我得先整死这家伙。”他暗暗打定主意,双手狠狠抓紧铁锹。忙里偷闲地,他又想起了初恋的女友,那个仍留在长春的姑娘。“她现在过得好吗?相好了一场,连人家的手都没挨过,可惜了的。我可真是个老憨!”吴介平想着,嘴角挂一丝无奈的苦笑。

如一声闷雷滚过,面前那只头狼突地平地蹿起,大嘴张开,直扑吴介平前胸。吴介平手中的铁锹不敢怠慢,抡起来,挟一道可怕的啸声迎将过去。这一击既狠又准,半个锹头深深地扎进头狼的颈窝。吴介平没有想到的是,这群狼里有两只精英角色早已趁乱潜至他背后,当他的铁锹找到了目标,而他的身体离开了背倚的胡杨树干的一瞬间,那两只狼几乎同时跃起,直袭他的左右两侧。精疲力竭的勘探队长,终于没有躲过这致命的偷袭……

时值黄昏,暮云合壁,绝域苍茫。如血的夕阳就在那一刻染红了塔里木的天空。

当队员们找来的时候,呈现在他们面前的只是一堆遗骨了。他们将遗骨深埋于队长为之献身的测线上。随后,长跪于地,涕泗滂沱,泪血交流。

……多年以后,我曾试图寻找吴介平的献身之地,但即使是当年的老队员,也已经没有人能够准确地说出那个地方了。塔里木太广袤了,其地貌特征极为单调又缺少变化,即使是昨天刚刚走过的地方,你今天也无法准确地将其指认出来。而且,在所有勘探队员的心目中,石油是他们青春岁月里唯一的宗教,塔里木则是他们共同的归宿。“我们期待着魂归塔里木的那一天,就像吴队长那样。”老队员们平静地告诉我。至于此身葬于塔里木的何地何处,他们以为那“并不重要”,“只要知道自己一点心魂围绕着塔里木就足够了”。

如醍醐灌顶,我呆立当场。这也许是我迄今听到的最卓尔不群、最惊世骇俗的宏论了。它在我心灵深处引发的强烈震荡,将伴我终生!

3.找油人

1990年,杨金华从江汉石油学院毕业,来到了塔里木,成为239地震队队员。与他的老大哥吴介平一样,来塔里木前恋人与他“拜拜”了,因为恋人的父母无法容忍自己的掌上明珠竟会嫁给一个飘泊不定的“石油鬼子”。杨金华挥挥手,送走恋人,提着简单的行囊,投进大漠的怀抱。

杨金华对他第一次上工地的经历印象深刻。那天,他与队友们乘坐一辆带挂斗的沙漠车赶往100公里外的作业点。道路坎坷不平——确切地说,那只是推土机在那些凸出来又凹进去的沙丘上推出的一条象征性的道路。车行在这样的道路上,犹如一只船行驶在波峰浪谷间,大幅度地颠来荡去,上下蹿跃。杨金华用力抓住后车厢的横杆,生怕一不留神被车子摔将出去。车轮卷起的沙尘弥漫在半空中。突然,杨金华觉得一阵胸闷,胃里翻肠倒肚地往上涌,终于撑持不住,趴在横杆上醉汉一般呕吐不止。6个小时后,车到目的地哈拉哈塘。大家下车,彼此一看,浑身上下俱被沙尘蒙蔽,俨然刚出土的兵马俑。晕车的杨金华最惨。他被人从车上抬下来,躺在沙地上长喘不止。但他天生有一种不服输的汉子性格,吃完一袋方便面,就扛起一大捆测线,与队友们一道走向放炮点。

地震物探的方法是在炮点打出一个深洞,放好炸药,埋好检波器和排列线,点炮,制造出地震波,地震波被地层反射,通过检波器接受下来,再输送到仪器车上,经精密分析,勾勒出地下若干公里内的岩层特征和地质构造剖面图,据此便可以判断出一定范围的地下是否有石油蕴藏。然后就是埋放测线。勘探到哪里,测线就得连到哪里。扛着10多公斤重的测线从一个沙丘走向另一个沙丘,一天至少要走出几十公里,其艰难程度可想而知。这就是杨金华的工作,有个称呼,叫“测线工”。

随着测线一天天向前延伸,环境也一天比一天险恶。到11月中旬,气温大幅度下降。队员夜里都是枕沙而卧。清晨起来,鼻子、眉毛上全挂着霜。一天,直干到晚上12点才收工。刚吃完煮方便面就变了天。暴雨、雹子一齐下。杨金华他们一看不妙,急忙钻进队里唯一的帐篷里躲避。大家背靠着背挤挨着。突然有人大叫:“不好,有情况。”急忙打开手电,原来是一群沙漠壁虎和蝎子被鸡蛋大的冰雹撵进帐篷里。大家用手电照住,一个个打死丢到外面。然后,就提心吊胆坐着,听雹子打在帐篷上那单调的哒哒声,就像没有任何音乐伴奏的鼓点,在人的神经上敲打出无名的烦躁。就这么坐了一夜,听了一夜。

“事后大家想起来都后怕,要是被蝎子蛰上一口可不是闹着玩的。”杨金华说。杨金华黑而瘦。

“那时有别的打算吗,比如调个单位?”我问。

“调?为什么?塔里木是苦,可这里能找到大油田。上海、深圳好是好,但你能在高楼大厦底下打出石油来吗?”杨金华说,稍顷,目光凝重起来:“想想那些把生命都献给了塔里木的人,我们还有什么不能忍受的呢?”……

1995年6月间,我在塔里木采访。途中,经常可以看见浩瀚沙海中屹立着的一座座巨型钻塔和熊熊燃烧的火炬。我被这一切深深吸引。我不由得想起那些勘探队员并深深震撼于他们的选择。这令人激动的场景他们是无暇观赏了。钻井队上来之前,他们就已开拔,继续去走那前人没有走过的路。他们一如既往地将要面对戈壁大漠的浩渺、空旷与无边的寂寥。在他们的记忆里充填着沙粒串成的岁月,无始无终的,他们从荒凉走向荒凉,从孤独走进孤独。大漠的风沙无情地吹老了岁月,吹皱了他们的青春之河,却从未吹灭他们寻找石油的执著与渴盼。有人说,中国的石油工业就像一艘没有后力的巨轮,在逆流中艰难前行。但我明白,正是那一代代勘探队员,把自己视作纤夫,泪水和苦痛深埋心底,只将粗重的缆绳紧扣在脊梁,用青春、热血直至生命,一次次牵动中国石油的巨轮,在惊涛骇浪中直挂云帆,一往无前!

第二章廖永远

与他的“胜利铁军”

1. 铁汉琼浆

1994年初,32岁的廖永远从渤海之滨来到塔里木,就任胜利钻井公司经理。其时,塔里木已集中了包括大庆、华北、中原、江汉、四川等六大油田的钻井队伍,可谓群雄并起,竞争激烈。因为谁都想在塔里木未来的石油志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要想在众多同行中脱颖而出,一枝独秀,让胜利铁军的威名远播,确实不是一件易事。

胜利钻井的8支精英钻井队分布在西到中巴边境、东到古楼兰、南到塔克拉玛干腹地、北到龟兹古国的战线上,纵横数千公里。上任伊始,廖永远就乘车跑遍了每一个井队。3个月内,行程达36000公里。车子后座成了他的卧室兼工作间。他阅读各井队的技术资料,思考着井队在历次施工作业中存在的问题。乏了,就打个盹——在较为平坦的公路上,这称得上是一种奢侈了。在沙漠里,越野车穿行于高高低低的沙丘时,你的神经时刻都须绷得紧紧的,因为车子随时都有倾覆的可能。风吹沙移,浮沙遮住大大小小的沙坑,车子经过时,常会深陷坑底。人只能下车,用铁锹平整或挖去车轮前后的沙子。在无边的沙漠里坐一天车,人已被颠得好似一堆散乱、错位的骨架。无论多么强壮的汉子,也难以在这种折腾中保持一份闲适与从容。何况还有让沙漠司机们闻之色变的沙暴。沙暴起处,漫天黄尘如无数条狂舞的惊龙,浩浩荡荡,四处游走,遮天蔽日。世界笼罩在一片可怕的浑沌中。1米外难辨物形。司机们此时只有一步一蹭往前挪。封闭很严的车厢里,粉面状的沙尘争先恐后地钻进钻出……谈起最初的那次沙漠“旅行”,廖永远心有余悸,用8个字来概括:惊心动魄,苦不堪言!

但一到井队,他这个新经理无论多乏、多累、多狼狈,都得振作起精神。而井队的队长们对他的到来似乎并不领情。队长们一律都很年轻,也一律地技艺超群、心高气傲、自命不凡。领着廖永远上井察看时,那态度是应付的、虚与委蛇的。廖永远不吭声,井上井下四处看,看完了,就把队长和技术人员叫到一起,从钻头选型、配套组合、取芯参数配备、钻机的管理和维护上谈自己的看法,提出存在的不足和今后的改进措施。那些从未在廖永远手下干过的队长们一下子服了,因为新经理指出的也正是他们苦思冥想却无计可出的问题。廖永远匆匆一看,即抓住了解决问题的关键。“以后可得当心哩!”队长们见面时常彼此提醒。

钻机钻遇高压盐水层时,地下的高压盐水随时会从井筒中喷射出来,造成恶性卡钻事故。谁都想尽力避免这一情况的发生,但却苦无良策。廖永远不服,他要自己摸索出一套有效的解决办法来。他吃住在井场,仔细观察泥型、流速,关键时刻,为更准确地掌握地下岩层情况,他干脆每隔10分钟用舌头尝尝泥浆的变化。几十次品尝后,泥浆中的高浓度烧碱将他的口角、舌头上烧起一个个白泡,每次吃饭,对他都意味着一次苦刑。眼巴巴看着别人大口咀嚼馒头,他一遍遍往下吞咽口水。他只有喝稀粥和菜汤的份儿。有时汤里的菜梗也会将水泡挤破,疼得他捂着嘴巴直哼哼。队长和工人们看了都眼圈红红的,但却没有一个人能阻止他见了泥浆就像见了琼浆玉液一般继续用舌头尝……苦,他独自承当了,效果却也明显:几个井队在钻进中都遇到了高压盐水层,但这几口井都顺利完钻并被评为优质井。

到1995年6月,廖永远领导的钻井公司成为塔里木6大公司中唯一钻机满负荷运转的公司。

2.大漠英雄泪

有人说钻井工人是苦了自己、坑了妻子、误了孩子。在胜利公司采访的日子里,我深刻地体味出了这句话里蕴蓄的艰辛、凄苦与沉重。

廖永远的妻子身体虚弱,急需他这个男人用坚实的臂膀担负起家庭生活的重担,他却只是在每月一封的平安家书中才想起询问一下妻子的病体。副经理赵金洲离家时女儿只有半岁,现在女儿已经1岁半了,赵金洲却只能在妻子按月寄来的照片上感觉女儿的变化,并在心里为女儿送去无声的道歉和默默的祝福。6067钻井队队长方爱国上次离家时哄2岁的儿子,说出去给他买玩具,儿子高兴得舞手扎脚。不久前探家归队,临上火车前又故技重施:“宝宝乖,爸爸去给宝宝买大卡车。”话音刚落,3岁的儿子发一声喊,顿时哭得像个小泪人:“不要卡车,要爸爸回家,回家。”娇弱的妻子搂着儿子,眼睛红红地劝慰:“宝宝不哭……”谁知儿子愈发哭得惊天动地。见劝不住,妻子便也陪着儿子一齐哭。方爱国硬着心肠上了车,透过车窗,看着车下哭作一处的娇妻爱子,鼻子一阵阵发酸……

在平沙万里的塔克拉玛干腹地,胜利人面临着严峻的自然环境的挑战。冬天,是零下30度的高寒,那冷,透过铁皮野营板房,无处不在,无处可避。井队的工人们忍受不了那针骨刺髓的冷,就常常跑到昼夜燃烧的火炬下面,将脚埋进烤热的沙子里取暖。腿脚热乎了,上身一如既往的冷。有时拉油的罐子车上来,人们就争先恐后地往驾驶室里挤,因为那里面开着暖气。晚上,有人冷得受不住,就躲在被窝里悄悄哭泣。第二天一大早,照样得穿上工作服上井场。井场更冷,大漠里无遮无拦,四面来风。还得格外当心,绝不敢轻易摘下手套,因为若一不小心沾上冰冷的钻杆或其他什么铁器,立刻就会被连皮带肉撕下一大块。夏天,酷烈的太阳炙烤着大地,空气温度经常保持在40度以上。若是将一根温度计扔到沙地上,1分钟后就会升至近80度。这就是沙漠里的地表温度了。一次,两个工人路过火炬,沙滑、松软,一不小心,沙子灌进脚上的防护靴,当时就被烫伤,一架双水獭直升机将他们火速送往库尔勒的石油医院。而春秋天,则是风沙肆虐、施暴的季节,终日里风沙漫卷,沙粒挟着尖锐的啸声在空中狂舞。19世纪末,瑞典人赫文斯定率探险队深入塔克拉玛干,途遇沙暴,队员和几十峰骆驼相继毙命沙海,赫文斯定侥幸得脱,事后写道:“可怕,这不是生物所能涉足的地方。这是一片可怕的死亡之海!”——如今,在这片“死亡之海”里,胜利的石油人不仅仅要忍受这一切艰难困苦,更得承受住抛妻别子后那一份铭心刻骨的情感的磨折与熬煎。有些人在漫长的思念与辗转反侧的焦灼和渴盼后,收获的却是失望。

有一个钻工,新婚月余即奔赴塔里木,苦熬苦盼,探亲归家。事先没有通知妻子,为了带给她一份意外的惊喜。到家了,他掏出钥匙开门;心,激动着,以至拿钥匙的手都在微微颤抖。门开了,没有出现他期待中妻子那花一样妩媚可人的笑脸。在他们新婚的床上,他的妻子赤裸着;赤裸着的妻子身边躺着一个同样赤裸的陌生男人……那一刻,他呆立着,身心如遭电击,思维停止,大脑一片空白。后来,他跌跌撞撞地逃离了那间曾给过他无限温情与欢愉的新房,他的家。在一个朋友那里,他默默地坐了一天。然后,他开了介绍信,办理了离婚手续。进行这一切的过程中,他没责怪满面愧色的妻子。带着内心的伤痕和一腔巨大的悲苦,回到了塔里木。队友们发现他变得格外沉静,只是每每干起活来便犹如玩命。井场卸装水泥,别人一次背一袋,他则坚持背两袋,一干就是几个小时,他好象憋足了劲就只为了要把自己彻底累垮。终于,队友们知悉了内情。但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3.花儿与少年

沙漠里流行着一种可怕的病症,医学术语叫作“沙漠综合症”。

极目黄沙,渺远苍茫。没有草,没有树,没有生命所必不可少的绿色。看不见井队以外的任何人群,听不到嘈嘈切切的市声廛语。世界离他们很遥远。探家,成了人们最大的念想,但又常因抢工期而无限期延长。有些人慢慢就变了脾性。原先活泼开朗的人,变得木讷寡言。除了上工,整日里就是枯坐呆想。渐渐地,急躁、易怒,拒绝与人接触,害怕和人交流。发展到最后,竟会导致一系列自残行为的发生。我听说过一位钻工,挺文静的小伙子,突然有一天莫名其妙地把脑袋一次次往铁皮墙上撞,头破血流了还无知无觉……这些,沙漠外的人们恐怕是很难想像到的。

当然,石油人豁达、乐观的英雄气又使他们永不会泯灭对美好生活的热爱与向往。在胜利公司60160钻井队野营房外,我曾看见10多个年轻人围作一堆。我近前观看,见一个小伙子正给一株月季花浇水。我一问,原来那花是小伙子探家时特意带来的,已有半个多月了。月季经受不住漠风的摧残,已花凋叶萎,几近枯干。只在一只花苞上还无力地吊着几片花瓣,却早已“花容失色”了。我问:“这花能活吗?”小伙子挺不高兴:“什么话?它活得好着哩!瞧这花,开得多好!”问围观的伙伴:“是不是?”众人纷纷点头:“开得是好!”小伙子就笑,很满足的样子,又往花上浇了些水。我这才惊异地发现,他浇的竟是“帕米尔”矿泉水,而且,只剩瓶底了。

沙漠无淡水,饮用水多靠从外面运进来。故而每一滴淡水都极为珍贵。而6月初,大漠里已是一派盛夏气象。上井的工人每天都要超量流汗。按规定,每个工人每天只能得到两瓶矿泉水的配给,没有例外。眼看着小伙子毫不吝惜地将一瓶矿泉水浇洒在一株已绝无存活可能的月季花上,这一事实令我大为震惊。我可以肯定的说,任何人目睹了此情此景,都会陷入一种深刻的感动之中——沙漠外的人们呵,有什么理由不去热爱和珍惜你们正拥有的美好的一切呢!

那群围观的工人中,有一个结实、精干的年轻人,面孔被漠风吹得枯燥,嘴角皴裂,黑。笑时,牙齿白白的。队长高树才介绍说,他叫徐遇春,井队司钻。

60160是塔指命名的“开发井尖刀钻井队”,在这个井队里当司钻,没有很强的实力显然是不行的。因为司钻官不大却干系重大。井队中流行着一句话:司钻手里三条命,钻工、钻机和钻井。

“下钻时,岩屑和泥浆会顺圆形空间喷上来,溅得我浑身都是。可我不能动,我得纹丝不动站着,盯着钻杆一节节地下,还得随时注意指重表的变化。以前上井,我都在心里跟自己说:抓牢刹把,全神贯注。时间长了,这都成毛病了。大伙见我嘴巴不停地念叨,都开我玩笑,说我一准是想老婆了。说实在的,在井上,国家几千万的设备和投资在自己手里攥着,哪还有功夫想老婆呀!”

“下了井想吗?”我问得既唐突又愚蠢。

“哪能不想呢!自己老婆嘛。”徐遇春摸摸脑袋,很有点难为情。

那天夜里3点,徐遇春被巨大的气流声惊醒。他心里“格登”了一下,披衣起床。在走廊碰见一个刚下岗的工人。徐遇春问是怎么回事。那工人说:没啥,八成是别的井放油哩!徐遇春疑疑惑惑地回到屋里,刚想上床,灯就灭了,随后就听见有人大声吆喝:井喷了!徐遇春一激灵,撒腿就往外跑。黑暗中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徐遇春问:是咱的井吗?那人说:不是,是东面的水平井。正说着,见几辆消防车鸣着笛开过去。徐遇春紧紧裤带,跟在消防车后面跑。到井喷现场,气流的啸叫声震耳欲聋。采油树左侧的法兰盘已松开,一股股高压油气流四处激射,锐不可当,若压力继续增大,将整个法兰盘冲开,井下就会彻底失控,最凶险的后果是爆炸起火,钻井工人千辛万苦打出的成井就会毁于一旦。徐遇春看见有几组抢险的工人先后冲上去,但尚未靠近就被强大的油气流逼了回来。徐遇春对自己说:伙计,该你上了!他系好安全帽,低头、侧身冲了上去。油气流打得他东倒西歪,立脚不定。但他最终还是冲了上去。他关好放喷闸门,但螺丝尚未拧紧,闸门就被来自地层的强大压力冲开,飞出去几十米远。徐遇春侧身而立,方才躲过一劫……那次最终的抢险成功,使得徐遇春一夜间成了英雄。谈起这事,徐遇春说得实实在在:“眼看着国家投资几千万元的一口井和井下几百万吨的原油就要毁了,这种时候谁要害怕当逃兵,谁就真成了狗娘养的了!”确实,那天晚上现场聚集的几十台车、几百号人的抢险队伍中,没有看客,没有置身事外的旁观者,更没有一个是孬种是逃兵。另一位身历其境的人事后评论说:整个现场充满着一种置生死于度外的英雄主义精神。在今天,这种精神是弥足珍贵的!

第三章大漠之子

1.请缨

27岁的黎万林本来可以有另一种活法。作为指挥部钻井监督办的一名副监督,他可以呆在办公室里,看看报表,翻翻报纸,悠悠闲闲地打发时光。

但他不愿意。青春的热血时时滚沸着、激荡着,他渴望着办公室外的另一种生活。他急切地向往着大漠,向往着钻机的轰鸣、火炬的啸声和大漠里风沙的吹打。他知道那样会很苦,但他更知道那才是他青春生命最真实的证明啊!

他一次次请求。他的诚挚与恳切打动了人们的心。正好,位于塔克拉玛干腹地的塔中5井开钻在即,他终于获准以井场副监督身分上去帮助工作。

2.献身

黎万林乘飞机飞往塔中那天,天空蓝得让人如在梦中。机身下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茫无际涯,鱼鳞状的沙丘绵延起伏,似万顷凝固的波浪。

飞机在钢板连接成的简易跑道上降落。黎万林再转乘沙漠车,到达塔中5井,刚放下行李就迫不及待地往井场跑,见工人们正在抬钻杆,挽起袖子就干,干完了,又忙忙乎乎地去拉套绳,白哲的脸,很快就变成了一具油渍处处的“京剧脸谱”。工人们对这位外表文文弱弱的副监督一下子便有了好感:肯出力,没架子,这小伙,不错!

塔中5井开钻前两天,黎万林作钻前常规查验,发现打基础时预先埋入的鼠洞管角度不合要求。鼠洞是用来插放钻杆的地方,角度出毛病,无疑会影响钻井速度。大家作了难:施工队已撤离沙漠,再返回施工,时间肯定来不及。晚饭后,黎万林与监督周祥林、指挥部沙漠办副主任范社稳一合计:为了能按时开钻,自己动手,挖。

鼠洞是由人工挖一个直径1米、深6米的洞,然后把鼠洞管插在洞中,四周夯实,再灌注15厘米的水泥混凝土加固。要挖开这样的洞,难!

黎万林脱掉上衣,抡起18磅重锤。撬开水泥面,挖至2米深时,一个人跳进去,把沙土铲入桶里,由黎万林往上提。50多斤重的沙土,一开始挺轻松,可洞越来越深,黎万林也觉得桶的分量越来越重。慢慢地,手上起了血泡,又被磨破,每提上一桶都钻心地痛……黎万林坚持着,直到弄完。第二天人们粗算了一下,黎万林一人提上来的土足有10多吨1

塔中5井如期开钻。

井队的工人们都挺喜欢黎万林,见他戴着眼镜一副书生样,就叫他“老九”;见他干活不惜力像个拼命三郎又都叫他“老三”。不管叫什么,黎万林都笑嘻嘻地应。工人们没把他这个指挥部下派的干部当外人,他觉得挺高兴。

几个月后,黎万林时感胃病疼痛(其实痛点是在肝区),就找医生开了点药。

一天晚上,刮起风沙,井队要取岩芯。岩芯是掌握钻进情况和地下是否有油的重要信息源。黎万林上井时见钻工们正要取芯筒,忙招呼:“稍等,再细查一下。”遂蹲在钻台上,用手电照着取芯筒,发现间隙有点小,就动手调整。刚调完,腹部突然一阵剧痛,忙用电筒紧紧抵住。钻工们都围拢来关切地询问。黎万林慢慢立起身:“没事,胃疼。”第二天,这筒岩芯的收获率达100%。

塔中5井进展顺利。正当井上抓进尺时,黎万林的病却加重了。细心的人发现每次吃饭他都是最后一个到,捞半碗面条回到宿舍一点点往肚里吞。他怕别人看见了会不让他工作,更怕逼他离开沙漠。而他实在是太爱钻井,太爱这片神奇的大漠了。

那次,黎万林回库尔勒联系井用物资,因为感觉腹部又在疼,顺便去了趟医院。医生要他先做胃镜检查,黎万林问:“要多久?”医生说马上预约的话,估计得等一个星期以后。黎万林叫起来:“哇,这么久!等不及,等不及。”让医生给开了几包胃药,匆匆又赶回了塔中。

回去后,有人问他去医院了没有。黎万林说:“胃疼,小毛病!”举起开来的几包药,晃晃:“够吃一阵的了。”他却不知道,自始至终,他吃的药对他的病毫无作用。

经常性地疼。疼了就往嘴里塞一把香砂养胃丸。而活干得绝不比任何一个正常人少……直到有一天,黎万林填好最后几份工程日报、取芯统计表和钻井日费报表,眼前一阵发黑,栽倒在地。

他被送往库尔勒。无影灯下,医生们剖开他的腹腔时,惊讶了:病人肝门上有一个拳头大的肿瘤,且已破裂,腹腔内存有3200CC的血,部分已凝结成紫色血块。医生们推断:肿瘤至少在3天前就已破裂。可3天前,黎万林还在井上检查钻进哩!

医生们已回天无术了。

如果他在库尔勒,如果他及时上医院,如果诊断准确,治疗及时,一个27岁的生命绝不会走得如此匆匆!但此时,一切都已无济于事了。

1991年7月20日,一个灰蒙蒙的日子,连续昏迷了26天之后,黎万林那颗炽热的心脏,永远停止了跳动!

苍天垂泪,大漠悲泣1

3.大漠丰碑

黎万林去了,又一个大漠的儿子永远投进了大漠的怀抱。他与那些已经献身于大漠和无数正在大漠里挥洒热血、奉献青春的人们一道,巍峨成大漠里一块最壮美的英雄丰碑。这块丰碑将使所有后来者感动不已,也必将以一种须让人仰视的高度,悬垂西部中国的天空。地老天荒,直至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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