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亚非
小雅和大卫搬进新公寓不久。房东说。他们楼上住着一位电力工程师,每天早出晚归,走路轻得像只猫;他们隔壁住着老寡妇麦丽,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十七年如一日。小雅和大卫暗自庆幸,总算逃离了以前那些吵闹不堪的邻居。
万圣节刚过,离感恩节还有一个月,可美国人总是提前很多日子就开始酝酿节日情绪的。此时,家家户户已忙碌起来,准备庆祝感恩节了。小雅也不例外。这天她下班后,顺便买了几穗老玉米棒子。这种老玉米老得人不吃、硬得马不啃,美国人用它装饰门庭,以此喜庆丰收,表示对上苍感激不尽,小雅当然将这习俗学了来。
入乡随俗,更何况小雅还有个不通中文的美国丈夫。跟大卫结婚两年来,小雅不仅学会了逢年过节把自己的小家装点出节日气氛,比如,万圣节在门口摆个小桌,上面放上琳琅满目的糖果,等小孩们上门来要,圣诞节在圣诞树上挂彩灯、彩饰,在树下堆放与丈夫及家人互赠的礼物等等,她甚至连中文也讲不利索了。她接电话时,已不习惯说“喂”,而习惯说“哈罗”;跟中国朋友说中文时,她会不由自主地在话头话尾冒出几个“嗯哼”或“OK”。有时甚至中间夹上半句或全句的英文,更有时,话到痛快淋漓,她还会无意识地像美国人那样转转眼珠,表示“无可奈何”,或把右手的大拇指和中指清脆地碰响,表示“轻而易举”,或“迅雷不及掩耳”,或“干巴利落脆”。当然,小雅并没有彻头彻尾地美国化了。在有些事情上。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旧习不改,敝帚自珍。比如在厨房里,她还是一双筷子、一把中国菜刀,耍弄起来得心应手。为新鲜,她倒也买了个打蛋器,可那圆咕隆咚的东西,用起来就是不如筷子灵。那种一套有十几把不同尺寸的切肉刀及其刀架,小雅一看就知道,买来也是聋子的耳朵——摆设,她只要有一把中国菜刀,就能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了。尽管在极少数情况下,小雅感到过人在屋檐下的尴尬,但她还是能凭着生就的聪颖和灵性,把诸如感恩节、圣诞节之类的事和诸如筷子、菜刀之类的事调理地合情合理,跟大卫把日子过得顺顺当当的。
这时,小雅刚进了第一道楼门。她一只手提着那串老玉米棒子,另一只手掏出钥匙,去开自家的信箱。一封信也没有,尽是些商业广告,美国人称“垃圾邮件”。这在小雅已司空见惯、不足为奇。她习惯地把“垃圾邮件”胡乱地卷巴卷巴,往提着老玉米棒子的那只手臂的腋下一夹,又熟练地在钥匙串上颠弄出另一把钥匙,去开第二道楼门。这道门也跟美国所有其它地方的门一样,又厚又重。小雅用手拉住门把儿,把门重重地、快快地往自己这边狠命一拽,想一如既往地在大门反弹回来之前的一瞬间,完成闪身入门的动作。可是这一回,她没能顺利地闪进门去,却差点儿跟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惊吓之余,小雅定睛一看,是一个矮小、干瘦的老妇人。小雅暗自猜道,这大概就是老麦丽了。
“对不起!对不起!实在对不起!”小雅几乎是被那厚重的大门砸进来的。她站稳脚,用空着的一只手扶住老麦丽,忙不迭地连道了三声对不起。
“我是麦丽。你是谁?”,老麦丽的声音很脆,由于缺少弹性,便显得唐突。她身穿一件粉红色的中长睡裙,脚上趿拉着一双毛茸茸的大拖鞋,这身装束使小雅想起自己上学期间帮人家带过的小孩子。
“我叫小雅。我住在您隔壁。”小雅彬彬有礼、笑容可掬地回答。她扶着老麦丽,觉得自己象这小老人的保护神。老麦丽的一只手搭在小雅扶着她的手臂上,另一只手扶着门框。颤微微地颠起脚来,使自己的脸挨近小雅的脸,用迟钝得近乎痴迷的眼光打量着小雅。小雅没有料到老麦丽脸上竟有那么多的皱纹,心中窃窃地估算起她的年龄。
“你到我家里来。”老麦丽似乎对小雅姓谁名啥毫无兴趣。她边说边扯拽着小雅,径直地朝自己家的方向挪动起脚步。
“好的。我把东西放下,就来。”小雅觉得这老人可亲可爱。
经过自己家门口时,小雅推开门,把老玉米棒子和“垃圾邮件”往门里地板上一放,又轻轻地关上门,就尾随着老麦丽,缓缓地进了老麦丽的家。
老麦丽的套间跟小雅和大卫的套间在布局上大同小异。她们走进的这间是厨房。小雅家的厨房和餐厅是隔开的,两间都不大,却各有各的用途,再加上小雅精心布置,大大小小的摆设、装饰,错落有致、井井有条,倒也有令斗室生辉的效果。而老麦丽这里,厨房和餐厅一脉相连,偌大个空间,除了顶里面的旮旯里孤零零、冷冰冰地站着炉台、水池和冰箱以外,就只有两把老式黑漆木椅并排放在进门拐角处。墙上既无墙纸,又无任何装饰,再加上这公寓楼的所有厨房间都没有窗户(大概是建筑师追求现代感,故意让厨房通过隔墙上一个硕大的窗洞与客厅分享日光),老麦丽的这间也不例外。此时,屋外的落日余辉从客厅里射进来,到了厨房,已是强弩之末,微弱而无力。小雅在这大屋的中间停住了脚,在昏暗和空旷中环顾少许,顿觉孤寂、冷清,不由对老麦丽生了怜悯。
老麦丽不知在什么时候悄没声儿地坐在了门口的一张黑漆木椅上。小雅能听见她微微的喘息声。
“我是麦丽。你是谁?”老麦丽似乎只知道这一种开始对话的方式。
“我叫小雅。我住在您隔壁。”小雅把嗓门儿提高了一点儿。
“我有一个儿子。我送他进了哈佛大学。”老麦丽的声音里听得出骄傲,但语调是背书式的。
“是吗?您可真不简单哩!”倒是小雅替老麦丽兴奋了起来,“您儿子常来看您吗?”这里离哈佛大学开车只要半小时。
“我儿子在纽约当律师。”并不完全答非所问。小雅猜得到,老麦丽的儿子是不能常来的。从纽约到这里,开车至少要五小时。
底下便是沉默。老麦丽大概累了。小雅不得不主动寻找话题。
“您今年多大岁数了?”话刚说出口,她就后悔了。她本意是想先询问老人的年龄,再表示对高龄老人的尊敬。这习惯来自她中国人的根性,既肤浅,又根深蒂固。她竟忘记了,美国人是不兴问年龄的。咳,管它呢!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老麦丽反正也是有一搭无一搭,大概也不会在乎。
老麦丽扬起脸来,似乎受了点儿惊,昏黄的眼珠在眼眶里不安地滚动了几下,囫囵地答道:“六十。”
“噢……”小雅拉长了声音,以掩饰自己的机敏。她知道,老麦丽是绝对不止六十岁的。她那稀疏的白发、佝偻的脊背和脸上漫布的皱纹向人告发着她的秘密。她至少已八十有五了。
“你每天到我家里来。你跟我说话。”老麦丽声音像是命令,更像是恳求,可她的目光却未在小雅的脸上停留,而在其它的地方,或地板、或墙壁,神经质地游移、跳动。
“好的,好的。”小雅赶忙应承着,并不全是敷衍。老麦丽使她想起自己的外婆,一个有时向人夸耀儿女,有时用恳求的口吻向子孙下达命令的老人。不同的是,外婆在中国,和妈妈住在一起。去年小雅回国,也是被外婆命令着、恳求着做了许多她本来可以不做的事
情。“不过,我每天要上班,要下了班才能来。”小雅这样说,不过是为了说明情况。
老麦丽朝小雅抬起了眼皮,那目光未在小雅脸上着陆,就半路踅了回去,看上去对小雅的话似懂非懂。紧接着,她又微闭起双眼,手扶着椅座,朝椅背上靠过去,虽然看上去并不舒服,但她那充满倦意的脸现出满意的神色。小雅私下里揣度,这大概就是老人家的逐客令了,便低声地说了声“再见”,就告辞了。她轻轻地关上门,留下老麦丽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心里充满了做过好事后的自满自足。
过了几天,正值小雅上半天班。她下班后刚进家门,大卫就对她说,隔壁老麦丽又来找过你了。小雅显然听到过老麦丽来找你这样的话不止一次了,她脱口而出,说我总得有时间啊。象是对大卫说,又象是对自己说,象是解释,又象是抱怨。大卫诧异,不知自己哪句话引得妻子不耐烦,就好意地问,你是不是跟老麦丽讲好什么啦。小雅说,跟她讲好要下了班有时间才能去陪她,说着就走进衣帽间去挂自己的风衣。大卫似乎需要时间回味小雅的话,他反剪起手,在客厅里来回踱了几步,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小雅呢,则已经从衣帽间走出去,敲起老麦丽的门了。
刚敲了一、两下,小雅就发现门是虚掩着的。她眼前浮现出那天老麦丽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的样子,便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走了进去。黑漆木椅空着,静得怕人地立在门边。客厅里“喀啦喀啦”的声音吸引了小雅的目光。原来,是老麦丽在客厅里摆弄茶几上的电话。仍旧是一条似乎经年不换的粉红色睡裙包裹着一个因去够茶几上的电话而更加弯曲的脊背。
“您要打电话吗?”小雅忙走过去问,不知什么缘故,刚才的不耐烦情绪倾刻间烟消云散。
“你帮我打。”小雅已习惯于老麦丽命令不命令、请求不请求的口吻。她拿起电话听筒,凑到老麦丽身边去看她手里那皱巴巴的破纸头。那上面有几个写得歪歪扭扭的号码。
“给谁打?拨哪个号?”其实她并不在乎老麦丽给谁打电话,只不过觉得这屋里的空寂需要些人声去填充。
老麦丽站在小雅旁边,手指在破纸头上胡乱地划拉着,眼睛似乎有点儿难为情地眨巴了几下,却又语气坚定地说:“给我丈夫打。拨这个号。”
什么?你丈夫?这几个字在小雅的嘴里打了一圈转转,就又被她咽了回去。是善意的谎言,还是美丽的幻想?小雅想起去年她回国时,有一次外婆叫妈妈回乡下把外公接来一起住,妈妈过了几天回话给外婆说,外公不愿来,说乡下比城里好,空气好,又没有人搅扰。外婆只嗔怪地说了声这个死鬼就作罢了。外公是早就不在了。谁也不知道外婆说这个死鬼,是有意还是无意。也许是有过一次类似的经历,小雅这时便觉得老人们有时也给生活平添些神秘和曲折,与其捅破窗纸,打破砂锅,使一个难堪、一个沉重,倒不如顺水推舟、假戏真做,使一个满意、一个轻松。此时,老麦丽的手颤抖着,却执着地把那张纸头凑到小雅跟前。小雅仔细一看,发现破纸头上的几个号码没有一个有足够的位数,显然都不是电话号码。她随便地拨了几个号,把听筒放在耳边,朝天花板上看了几眼,就说:“没人接,您丈夫不在家。”
“这该死的老头子!不知道又到哪里去闲逛了。”老麦丽的手在空中打蚊子似地挥了一下,两脚蹭着地板,走到茶几对面的一张三人沙发旁,坐了下来。人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小雅坐在靠近自己的单人沙发上,不忍看老麦丽那两个露在睡裙外面、连地板也够不着的瘦骨嶙峋的脚杆,她抬起头来,让自己的目光在客厅的和厨房一样裸露的四壁上逡巡。
“今天是我丈夫的生日。”老麦丽略微地压低了声音说。
“噢?”小雅盯着老麦丽的脸,谨慎地应着。
老麦丽的身子微微地朝前探着,狡黠地向小雅眨眨眼睛,说:“你去替我买瓶酒,我给他祝寿。”
小雅警惕起来,一时语塞,不知是否该将这出戏作下去。妈妈对外婆的纵容也常常是适可而止的。老麦丽是有点过分了。小雅发现自己在搪塞了:“嗯……我不懂酒,买不好反而给您败兴。”
老麦丽却似乎不懂那是小雅的委婉拒绝,挣扎着从沙发里站起来,嘴里叨咕着“不要紧”,便移动起碎步,朝里间的卧室走去。想必是去取钱。
小雅一时没了主意,便手足无措地站了起来。她后悔不该不义正词严地劝老麦丽将这出为丈夫祝寿的戏快快收场,她后悔不该不象美国人那样,果断地拒绝做自己不想做的事。现在,老麦丽在拿钱,卧室里传出
的响声。“三十六计,走为上”的古老智慧此时正派上用场。她蹑手蹑脚地溜进厨房,走过那两张的黑漆木椅,小心地把门又虚掩上,作贼似地逃回了家。
穿过客厅,走进大卫办公的书房,小雅的脸上有疑惑,有不安,又有无可奈何。大卫停下手里的活儿,关上电脑,他似乎一直在等待小雅的归来,以继续他们先前已开始了、却未完成的谈话。望着小雅脸上的表情,大卫更觉得有必要追究。他问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小雅惊魂未定,不知从何说起。大卫说,你慌里慌张的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小雅说,老麦丽撒谎要我去买酒给她丈夫祝寿。大卫无言。小雅又说,我趁她拿钱逃了出来。大卫说,恐怕没有那么容易。小雅有点儿不耐烦地问,你这话什么意思?声音却微微地有些颤抖。大卫说,你记得欢欢吗?
欢欢?小雅怎么会不记得欢欢?
欢欢住在小雅和大卫以前天天去散步的那条街上。这条街在小雅和大卫的公寓楼的斜对面,中间隔一条公路。街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野葡萄街。野葡萄街上住着十几户人家,街的两头都跟车水马龙的公路相通,但街的本身却世外桃源似的别有一番景致。街的一段,两旁布满了野葡萄树丛,深秋时节野葡萄的芳香常使人产生奇妙的联想。街的另一段,一边有一片高高密密的松树,另一边有一片宽阔的马场,围有白色的木栏杆。松叶和着风的低吟和骏马歇息中随意打出的鼻喷常令人销魂。小雅和大卫每天在野葡萄街漫步、留连,尽情地借大自然的谐美解除工余的疲劳。这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延年益寿的最佳处方。要不是欢欢的出现,小雅和大卫的这番享受无疑会延续下去。
欢欢是一条狗,有黑的皮毛。欢欢不知道是住在野葡萄街的哪一家,它总是在街上游荡。每每小雅和大卫双双走来,欢欢就相跟上,一路轻盈地颠跑,脖颈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大卫说,我听到有人叫它欢欢。他们便也叫它欢欢。起初,小雅和大卫对欢欢的加入倒也有何乐而不为之感。它喜欢跟就让它跟,倒显得主仆一家,自然欢乐。欢欢一跟上小雅和大卫,便也象跟着父母出门玩耍的小孩子一样,时而紧紧相随,时而撒欢野跑。
然而,好景不长。欢欢大概是太喜欢小雅和大卫了,在他们拐下野葡萄街,横穿马路,要回公寓时,它还不肯离去了。更糟糕的是。公路上一有汽车飞驰而过,欢欢便穷追不舍,直到发现自己实在不是四个轮子的对手,才怏怏返回。而它原本又是一只狗,不记得一次
次的失败,每见汽车,便还是竭尽全力,追将过去,弄得小雅和大卫有好几次遭到不得不遽减车速的开车人隔着车窗还厉色不减的白眼。在一个细雨蒙蒙的傍晚,小雅突然想到,万一欢欢被汽车撞死怎么办?万一欢欢的主人说,是他们引走了欢欢才致使欢欢的横死怎么办?在美国,人们动辄打官司,而打官司是既费钱又费时的事情。小雅可不愿在欢欢的事上,大意失荆州。她向大卫建议,不再在野葡萄街散步了。大卫说,那我们到春山路去。春山路虽然不如野葡萄街美,但春山路没有欢欢。没有了欢欢,便少了很多乐趣,但没有了欢欢,也少了很多麻烦。有一失便有一得,这也合乎常理。从此,小雅和大卫就不到野葡萄街去了,但他们时常留恋野葡萄街上野葡萄诱人的芳香。
小雅正回想着欢欢,琢磨着大卫的暗示,又听到大卫那一如既往的沉着而平静的声音,他说,你可以不去野葡萄街,但你不能不回家呀!这话在小雅心头撩起了一阵不堪忍受的惊悸。她本想说欢欢是狗,老麦丽是……她甚至没有勇气私下里完成那个比较,好像那比较一经完成,自己的灵魂便无可救药了。大卫并不知道小雅此时在经受着何等的煎熬,他开始慢条斯理、絮絮不休地向小雅汇报老麦丽近来的表现,无非是一些老麦丽常在你不在家时来找你,她似乎不喜欢她的护士而喜欢你之类的话。忽然,小雅打断了大卫,冲口说出了一句自己也始料不及的话。她说。她儿子怎么从来也不来看她?大卫却不假思索地回答,他儿子是律师,把照顾母亲作为法律责任委托给别人当然比将其作为儿子必尽的义务保留给自己更安全。好象你也是律师似的,小雅心里倒埋怨起大卫来。“法律”、“安全”,她对这些字眼有过敏反应,她总是克服不了对这些字眼所造成的生活环境的“水土不服”。来美国五年了啊!她心里一时又没了主张。
“咚!咚!咚!”一连串粗重而响亮的敲门声,更确切地说,是一连串粗重而响亮的擂门声。小雅本能地朝客厅走去,心里充满疑惑和不满,是哪一个这样冒失、无礼。但还没走到门口,她就放慢了脚步。迟疑了。她醒悟到,那必定是老麦丽,她不知如何最好。敲门声在小雅的犹疑中先一阵紧似一阵,渐由急而缓,后又嘎然而止。听得出急切、失望和忿忿不平。楼道里拖沓的脚步声,随着。“哐啷”一下重重的关门声,消失在老麦丽家的方向。
小雅几乎是栽进身旁的沙发里,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儿。她茫然地向窗外望去。本来是秋高气爽的天空,此时竟觉不出丝毫的惬意,眼前大片不强不弱的白光,在秋的晴蓝前面横行,使小雅的心也由于嫌怨而阴暗起来。她想起老麦丽厨房里的炉台、木椅、老麦丽瘦削多褶的脸、老麦丽弱不禁风的脚杆,她不明白自己的生活里,既有了欢欢,为何又有老麦丽。她怨恨老麦丽,觉得要不是她今天撒谎要酒喝,她小雅也不至于产生有关“法律”、“安全”的担忧,她老麦丽也还可以问心无愧地享受邻人的友情,虽然这友情或许并不比儿子的好,但却一定比护士的强。现在怎么样呢?现在小雅不由自主地反省起自己来。她无法忘记当大卫说老麦丽又来找过你时自己心里那无法克制的厌烦。对了,我说什么来着?我说我总得有时间啊,我说跟她讲好下了班才能去看她,心里明明是觉得这件事成了负担。尽管每当我的练就于赤县神州的“超我”一占了上风,使我对老麦丽起了恻隐之心,但我的强化于自由世界的“原我”却也及时地发出过警告;也许,也许……唉,剪不断,理还乱!小雅向着窗外的白光长嘘了一口气,给心里无数的“也许”画了个省略号。虽不算结束,却总是个标点。
那以后的几个月,老麦丽隔三差五地总要来敲门。敲门声一响,小雅便如坐针毡。她不是再三犹豫,就是犹豫再三。她又想开门跟老麦丽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替老人解解闷儿,又知道自己心里有龌龊,怕跟老麦丽闲扯时露出破绽。渐渐地,小雅在犹疑中软弱、怯懦了起来,她知道那敲门声会由强渐弱、由急而缓,以至最终消失的,她索性就坐等它的消失。她没有精力、也没有勇气面对自己,更没有精力、更没有勇气面对老麦丽了。老麦丽呢,却象毫无知觉似的,只知一味固执地敲门,敲不开回家,回了家又回转来,再敲门……老麦丽坚持不懈、不屈不挠地敲着,小雅却不能持之以恒了。那敲门声鬼魂般缠绕着她,给她带来既深刻又无力的怨恨和烦恼,也常使她内疚于心、自责不已。小雅有了心病。
终于有一天,小雅对大卫说,我们搬家吧。眼睛里含着哀怨和凄苦。大卫似不解,又不忍。两人开始看广告、找房子、走访房产经纪人。
房子找到了,就在春山路上。房子虽小,却拥有方圆一英亩半的地产。春山路上,房与房、家与家之间距离不等,大房子有大地产,小房子有小地产。邻里间,鸡犬之声相闻,却无事互不干扰,大有老死不相往来之势。从此,小雅便和她的新邻居们一样,问心无愧、心安理得地关起门来过日子了。
1994,4,写于美国麻省
责任编辑季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