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 粼
年初,我拜访了我的导师——刚从美国归来的梅华教授。谈话间,他给我讲了下面这则故事。当时年届不惑的他竟泪流满面——
15年前的一天,像往常一样,我下了班便朝外文书店走去。
那时,国门只露了一条缝,远没有想到外语会对生活、就业、前途产生那么大的效应。到这儿来的都是外语专业人员。所以,当我第一眼看到一个穿着宽大工作服的人趴在书桌边时不禁诧异——他胸脯紧抵着桌缘,头低到几乎与桌面成平行的程度,左手摁着书,右手飞快地抄着。一种强烈的好奇心驱使我想看个究竟。快要靠近时,那人似乎察觉了,抬头向我一望,这时我才看清他竟是个满脸稚气的孩子。可是,那身衣服、那双手却怎么也无法同那张孩子的脸连在一起。见我因惊讶而慌忙装出看书的样子,他像受了伤害似的,连忙站起来走开了。
以后的每天下午,他总是带着笔、纸到书店里,而且总有意躲着别人。只要有人在他这儿呆一会儿,他就朝别的无人之处走去,即使那里灯光很暗也照抄不误。
就这样过去了半年。
那天,我又朝外文书店走去。与他见面似乎已成了生活中的一部分,虽互不知姓名,更谈不上有一言半语,但心里总想见见那如我少年时一样艰辛求学的男孩。说真的,看到他抄写的样子,我心里总有一丝踏实的感觉。
然而,一进店门就立刻感觉到空气中迫人的压力。整齐的书架前空无一人,十几个人正围在一个墙角上。往日里不是闲扯便是看杂志的营业员叫嚷着:“好家伙,又抓到一个。样子看上去蛮老实,还装模作样地抄。讲!到底偷了几次?!”
一种不祥的感觉一下子涌了上来,我连忙挤进人群。果然是他!低着头僵立在那儿,工作服敞开着,露出里面撕坏的衬衣,旁边是一本簇新的英汉词典。周围的人不时地发出窃窃私语声,偶尔也能听到到几声叹息。但主弦律是那位颇有风韵的营业员的高音C一会儿厉声叱咤,一会儿语重心长;时而指着赃物(词典)详述事情发生的经过,时而冲到那孩子面前,把他的头抬起来,用时下流行的术语就是“公开亮相”、“杀一做佰”。我木然地看着气宇昂扬的“高音C”。我心里一阵阵作痛:为什么直到现在,一个人连起码的人格与尊严都得不到应有的尊重,还是随意地被践踏,被蹂躏?何况他还是一个孩子啊!
“陈列”进行了大约10分钟,接着,他便被带到办公室进一步审理去了。
我机械地朝门口走去。就在我出门瞬间,猛听到“高音C”总结一句:“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
刹那间,我停下了脚步……
至今我都说不清自己是怎样写了保书,代交了罚金领他出来的。只知道自己倒成了偷书的人,到处都有人指指点点,好不容易才挨出店门。这时,他低着的头突然抬了起来。那是一双满含着泪水却努力不让它流出来的眼睛。他双手紧紧贴在裤边,两脚并得拢拢的,缓缓地头低了下来,跟着肩也弯了下来,最后腰也弯了下来……我的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一把抱住他久久不能说话。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回过神来,轻轻说了声:“好自为之吧!”
然而,为此我却受到了牵连:
没想到那件事竟改变了我的一生!
以后几年,当我面对即将毕业成为教师的我的学生们时,总是提及那个孩子的遭遇记住,他们还是孩子!即使他们错了,千万注意别把他们当成大人来对待。他们还小,心灵根本就承受不了那种打击。如果他脆弱的人格与尊严给破碎了,那么他的一生也就完了。
我不否认自己太过于伤感。
从此,我再也没去过外文书店。
……
10年后,突然刮来一股“留洋风”。终于迫使我又重新拿起了外语书。
“托福”考试极不尽人意,勉勉强强够得上自费留学的等级。一下子谁又凑得出那么大一笔“硬通货”呢!可家里人早已下了决心,即使倾家荡产也要把我送出国门!
就在家里人商议怎样凑足款项时,突然有人给我寄来一大笔外汇和一个邮包。
到底是谁汇的呢?汇款单上的人我根本不认识。实在讲,我并没有什么家财万贯的亲戚或朋友,更别说会有人欠我一笔万贯家财。
打开一看,里面有封厚厚的信叔叔:还记得12年前麻烦你的孩子吗?这些年来,我总在想:也许有一天,我能回报那些有意或无意帮助过我的人,特别是您……
竟是那少年!
我看着看着,泪在不觉中流了出来,想不到失去家庭温暖的他在经受那样大的打击后竟默默忍受下来,吞着泪照样打工、捡垃圾、擦皮鞋,在鄙夷中接过钱,在斥责中继续干……仅仅为了那本词典他竟卖血以获取那点点钱!就这样,一年又一年,10年过去了。终于他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是的,我所想象的不再是一个睁着惊恐的眼睛满怀狐疑地躲着别人的少年,而是一个张开自信臂膀满怀信心拥抱世界的青年!
信封里还附有一张全家福,看到他有一个那么美好的家庭,十几年来难以排遣的忧郁终于被欣慰冲淡了,冲远了,冲散了!
“还有一样东西呢?”细心的妻轻轻指了指邮包。当我把它从邮包里取出乎铺到桌面时,才看清是幅油画:深秋的夜,两个人紧紧拥在一起……不知怎的,突然感到心里一阵阵作痛,泪又涌满了眼眶,脑海里他那张稚气的脸,那双惊恐的眼睛清晰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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