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香梅
落叶人何在,寒云路几层
——李商隐
9月6日。
今天是你67岁的生辰,假如你仍在人世,今天我将和你往时一样为你安排好一个宴会,庆祝你的生辰。但如今你已离我而去,把一切使我快乐的原因一同带去,剩下的只有无尽的惆怅。
记得我最后一次为你祝寿是在病院里,那时你我都已深知你的沉疴已无法挽救,就为此,我更珍惜我们同在的辰光。
昨夜,我曾重读你写给我的信札、重温你对我的深情。信是在百忙中草草写就的,——写于十二万米的高空,写于横渡海洋的船只,写于秋季狩猎的荒村,写于夜深人静的旅邸,有些只不过短短数行,有些是数页信笺,但不论长文与短句,我知道你无时不以我为念。你我相聚的时日虽短,但我对你的爱恋将是与我同生共死。
是的,一年多的时日不算长,也不算短,有这四百多天的时日中,我饱尝失去伴侣的孤苦,更深受心碎神迷的折磨。是谁说爱能有所补偿,在我看来,爱是无法补偿的。你虽已离开人世,而我却不得不生活下去,谁知失去你的日子,竟是如此枯燥无味,黯然失色。我也曾尝试把这份悲感的情怀寄托于忙乱的都市生活中,让日子在糊里糊涂中打发过去。甚至有不少人想打开我紧闭的心门,然而我的爱,我的深情,我的欢乐,都于去年夏天与你一同埋葬。
你去世已一年多,但没有一天我不因思念你而落泪,没有一天我不因思念你而追怀以往。我知道,在人世间我无法停顿,我要继续生命的路途,可是,那是一条多么孤独而乏趣的道路。在以前,与你同行在生命的道路上充满了花朵、音乐、月亮与星星、春天与阳光。如今呢,只有阴雨与落叶的秋天。
我一向特别追怀我们初识的日子,既模糊而又凄怨。那栋靠近巫家霸机场的小屋,如今想已杂草丛生,或已破毁,门前的树木,屋后的小溪,能都无恙吗?公路上的马蹄声,天空上的飞机声,还有飞行员告捷凯旋的笑语声,十五六年后的今天对我仍是一样熟悉。午夜梦回,依稀身在昆明,身在沪滨,不敢相信你已死去。想念你,从一个梦又转到第二个梦,梦醒时:“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
为了你曾经爱过我的日子,我衷心的感激,因为我相信我是最幸福的女人,一个曾给真正被爱而又享受过爱的女人。我记得当你我初论婚嫁时我曾对你说:“恐怕我不能适应你的环境。”而你说:“我将会尽我的能力使你快乐。”
是的,你的确曾尽你最大的能力使我欢乐,你至死没有违背你的诺言。
是在你病势转危的那个春天,我和你刚从病院回到我们南方的家。因为你说想回到家里看看院中的桃树李树,看看门前的山茶花,而我知道你心中惦念着两个孩子,两个可怜的孩子,她们将是无父的孤儿。
你和你的至友占美坐在紫藤花架下聊天,我走进屋里为你们准备一些点心,当我再到院中时,我听到你和占美两人的对话。
“我去后,希望你尽力照顾安娜和两个孩子。”那是你的声音。
“不要发愁,我会照顾她们的。”是占美的声音。
“安娜跟了我一辈子,苦也受够了,这两年来她就没有享过一天清福。我真过意不去。”是你的声音。
“她很爱你,她怎么会计较这些,你不要胡思乱想。”
“我总觉得对她不起……”
我不能再听下去。黄昏的微风送来一阵阵紫藤花香——一个失落了的春天。
我常想,假如你不如此爱我,我今天或许不致这样痛苦。这是一份情感的债务,清偿不尽的。
记得那年夏天,你扶病与我和孩子们到欧洲旅行。在多雨多雾的伦敦我们游览古迹名胜,参观博物院,蜡像馆。在古旧的旅舍,晚间我无法入睡,听着你时断时续的咳嗽声而发愁,听着你不太平稳的呼吸而心中阵痛,有时你见我没有熟睡,反而问有什么不好过,我曾多次借此而坐到你的床畔,握着你的手,一点也不放松,为的是恐怕偶一不在意,你就会离我远去。
“相思如满月,夜夜减清辉。”有人说死别的痛苦会随时日的转移减退;而我对你的怀念却与日俱增。在我们十年的结合中,有不少次我们攀登名山大川,而我却爱追怀你带我走近密西西比河堤岸的那个黄昏。一望无际的水源,浪淘尽千万年悲欢离合,带去了多少人间恩怨。你指着滚滚江流对我说:“生命就像这一条河,看不到止境……”
是真的看不到止境吗?像河水一样?——昨日的欢乐已变成今天的梦,我不忍追怀,却又无法忘记。昨日你与我同在,今日你离我远去,比隔开万重山、万重水,隔开海与天还远。而那永不止休的密西西比河,仍像我们登临眺望时一样看不到止境。
华盛顿的秋天来得早,你墓前的树木已有秋色。不久又将是满山红叶的季节,我等候你归来已有两个秋天。在往时,每当你远行我总日夕盼望你尽早归来,但这一次你竟一去不回。
亲爱的,安息吧,墓前的红玫瑰是爱的贡献,我仍期待着我们重聚的那一天。
(思维摘自《语文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