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根在中国

1995-01-01 09:36姜苏鹏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95年2期

姜苏鹏

关于她的传闻很多,林林总总的,甚至不知从哪儿说起。

直到见到她,面对面地交流,才对她有了真切的了解。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她已年届78岁的高龄,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她是那样充满活力,谈吐和举止还像一个年轻人。她身穿一袭条纹衫裤,看上去朴素而又随意,如同一名普通的中国妇女,但她的幽默、机敏、学识和独立不羁的个性却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

没有花香的青春

她出生在中国的河南省。父亲周映彤是中国人,一位铁路工程师。母亲是比利时人,名叫玛格丽特。在这样一个融和了中西两种不同文化的家庭里,使她从一开始就拥有两个身份,两个名字,周月宾和罗萨丽。一方面自小的家庭环境令她兼通中、西文化,另一方面混血儿的身份,给她幼小的心灵打下深深的烙印。

她的父亲出身书香门第,于1903年考上官费留学生,离开四川前往比利时学习铁路工程,并在那里结识她的母亲,相爱结婚。1913年,她的父母从比利时回国,此后一起生活了几十年,饱经逃难与战乱之苦,以至八个子女中,有四个夭折。从母亲那里她继承了强壮的体魄,还有她的倔强及任性。从父亲那里她学会了做人。他的父亲常年工作在铁路上,克尽厥职,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是一个坚持不懈从事日常平凡工作的劳动英雄,一个爱国者。多年后她评述她的父亲:“爸爸是一个典型的平平凡凡的人物。博才多学,含而不露,有探索精神。他的一生可以用他喜欢的一句话概括:树欲静而风不止。”他不是一个战士,而他的女儿后来成为一个战士,尽管她经过漫长的历程才知道应该为什么而战。

12岁那年,她就显示了自己的个性,她在家中宣布,她要改名“约瑟芬”,因为她要当医生。尽管母亲笑她这是曾经的一个仆人的名字,但她不管这些,仍然坚持。

在15岁时,她的教育不得不告一段落,因为家里没钱再供她念书,于是她进入美国人出资办的北京协和医院当了一名打字员。“这个工作很有意思,我想学医,在那里我可以学到点医学方面的知识,还可以挣钱积攒学费。”

1933年她顺利考入燕京大学医学预科,三年后获奖学金,就读于比利时布鲁塞尔自由大学。由此她的前程似乎该一帆风顺了。但未及毕业,她毅然决定回中国,因为中国正在遭受日本侵略者的蹂躏。但回去就意味着放弃医学,至少要放弃一段时间,而她又是那么想当医生。“但是我不能设想再在国外待上6年,我会得相思病,会死在这儿。比利时的宁静岁月对我来说已经结束了,我得回中国去,没有什么理由,没有什么逻辑,就是要回去!”她身上潜在另一个自己在不停地说:“中国才是我的骨肉,我的灵魂,我的生命。”就此她踏上一条通往战争的征程。当时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放弃多年的梦想,而投入一个动荡不安的世界,而她才只有21岁。这个答案直到多年后她才慢慢清楚:“对人来讲,还有比物质享受,比成功,甚至比民族精神或爱国主义更为重要的东西,那就是凡是配做人的人,都会要求正义,要求自由,而正义需要我们付出生命代价去追求,谁也不能为权宜之计而侈谈正义,谁也不能在世界的某一角落仍有人受到奴役的时候去侈谈自由。”

一棵伤残的树

回到中国,不幸的婚姻给她带来巨大的苦难。强烈的激情和仇恨,情感、爱和残忍,就像一种摆脱不了的力量,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阻碍着她,使她不能顺利前进。

1938年,她与唐保黄在战火纷飞的武汉结婚。这时的唐保黄是国民党的少校。他的忠诚,他的信心,使她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认为他体现了中国的精华。后来她终于认识到,他只忠于一个人——蒋介石,而不是中国人民。他满脑子的封建思想,令她生厌,与丈夫之间逐渐产生裂痕。“作为一个女人,他在我身上留下了永不消逝的伤痕。我始终未能痊愈,7年不可思议的生活,由于他的训练,我能够很好地理解中国许多模糊不清和互相矛盾的事。但同时我也增强了信心与希望:总有一天,中国人民将要掌握自己的命运。”

1942年12月,唐保黄被提升为国民党政府驻伦敦的武官。她随他前往英国。不断扩大的裂痕,最终导致感情破裂。她决定为自己的前程去奋斗,又回到她最初的想法,做一名医生。1944年9月,她考入英国亨特街女子医学院,开始了穷学生的生活,较之武官夫人的生活,她觉得穷学生更接近自己的本色。1945年2月,当唐保黄奉命回国时,她留下来,依然在英国求学。

1947年10月,当她准备参加最后的医学考试,突然获知,唐保黄在东北抚顺战死。而她自己,经过拚命苦干,在1948年1月,终于取得医学合格证书。可以在英国皇家自由医院申请当住院医士。自此她以医生为职业,带着养女儿蓉梅在英国生活。

“在那些岁月里,我总是拚命工作,拚命往前赶。我不能理解那些轻易浪费时间的人。我工作起来精力过人,谁也不否认。在我身后,除了蓉梅,还有别的什么催着我前进。它的名字又一次是中国。我决定离开英国回去。”而等待她的命运又是什么呢!十年前,她满腔热血离开欧洲回到中国,却轻易地相信:一个正义的事业会使所有参加者都变得崇高。结果陷入在唐保黄的桎梏里,忍受着残忍和罪恶。为什么再次抛掉安全、上流、有保证的事业?为什么有这种不可抗拒的愿望要走呢?会不会又是一个人间地狱呢?“我真的无法想象自己平静地住在英国,而巨大的中国犹如一只凤凰正在规模巨大的熊熊烈火中得到新生。我不能这样。至少我要在大门口观望、等待。我不能退让,放弃中国……”。她又一次义无反顾地做出了决定。显示了她倔强的性格和惊人的毅力。她是那种绝不半途而废的人,敢于正视自己的人,即使别人裹足不前,她也要继续前进,否则她就不是韩素音。纵是一棵伤残的树,她也要带着内在的创伤,仍然无畏地向上生长。生命之树的主干永远伸向太阳,伸向更高层次的觉悟。

无法摆脱的迷恋

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使她欢欣鼓舞。但她自己又陷入深深地困扰之中。她的丈夫唐保黄是在与共产党的军队作战中死去的,有这样的背景能获得新中国的信任吗?尽管她与唐保黄在政治见解上有严重的分歧,但在别人眼里她仍是国民党军官的妻子!何况她手中所持的仍是国民党政府的护照,“在护照上仍然写着我是唐保黄的妻子。这样一份外交护照,有效期到1951年。”眼看护照过期,她只好带着养女离开香港去马来西亚。

来到马来西亚之后,她曾在马来西亚总医院工作,也曾在南洋大学兼课。后来又开设私人诊所,在繁重的医务之余,她居然又拿起了笔。历经磨难的生活为她提供了丰富的创作源泉。诚如她所言:“我今天成为作家完全是偶然的,是由1938年我回到中国,与保黄结婚,以及我们生活中痛苦的冲突等一系列事件所决定的。”

1942年,在美国出版了一本题为《目的地——重庆》的小说,它的作者就是韩素音,这是她平生第一本书,也是头一次使用笔名。写这部书时,她在成都的一家医院作助产士。这部书使她得到了350美元的稿费,仅此而已。从那以后十年之久,她没有再动笔。“《目的地重庆》并没有使我相信我有能力从事写作,相反地,我产生了一种自卑感,认为我没有写作能力。”直到1952年她发表那部著名的《爱情至上》,一下子轰动了文坛。

尽管无意之中写起书来,作家这一职业对她似乎仍是一种外加的副业,一种减压阀,一种希望能摆脱掉的东西,而医学才是她的奋斗目标。“为了成为一个医生,我进行了长期艰苦的斗争。我也最终成为一个医生,并积极从事医务工作达15年之久。我白天做医生,晚上写作。15年中我写了7部书。”她为自己既是医生,又是作家而感到自豪。

而在这一切的背后,那种无法摆脱的迷恋又一次袭上她的心头。梦想着要回去,要回去……直到20年后,她同一位中国知识分子谈起这种感情时才理解:“事情就是这样,我们唯一的信仰,唯一的爱就是中国。这就是中国为什么顽强地存在,能忍受,能生存几千年,不断再生的缘故。”

1955年她收到在香港的表弟给她的来信。告诉她周恩来总理号召所有华人知识分子回新中国。她形容自己当时的心境:“像一头口干舌燥的动物要饮水一样。”

她终于获得了新中国的签证,不少人恳求她不要去,说太危险了。一个美国人预言她:你注定是输家。“但我也是非常固执的。认定的事,绝不再改变。”1956年她踏上了新中国的土地,跨出了决定性的一步,这一步也成为她一生的转折点。

富有权威的“中国通”

翻开她的人生履历,惊奇地发现,总是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刻,龚澎就出现在那里。是龚澎帮助她走出生活的阴影,是龚澎热忱地鼓励她回到新中国,是龚澎为她引见了周恩来。龚澎是她1933年在燕京大学念书时的同学,也是跟随周恩来身边30年的助手,还是中国著名外交官乔冠华的妻子。

1956年第一次会晤周恩来,她递交了6页长的稿子,问题涉及法律、群众运动、文学与作家、对外宣传、计划生育等一系列问题,她希望总理能给予答复。但总理太忙,在当天会见的3个多小时里,只回答了部分问题。后来周恩来把这6页稿子转交给国务院副总理、外交部长陈毅,让他与韩素音继续详谈。周恩来跟她谈及中西方关系时说:“人们对历史现实的理解总是落在时间后面。也许西方要经过很长时间才能接受中国的观念,但我们是有耐心的。我们永远不会挑起战争,我们最需要的是和平。”周恩来的话给她以启示:中国和西方之间,需要一座相互了解的桥梁,而兼通中西文化的她,显然是很适合的一座桥梁。“我更体会到世界上许多国家多么不了解中国,多么不了解中国革命。我认为,要让全世界更好地了解中国,这一点是很重要的。这样我就开始从事自己选择的这项任务,广泛介绍中国的情况和各方面的成就。”

得自于周恩来的真知灼见,使她在世界各国关于中国问题的演讲变得格外准确,常常透露北京的最新信息。她引起了世界的注意,成为富有权威的“中国通”。此后她时时刻刻,无论走到哪儿,都关注着中国的命运,一次又一次访华。几十年间她与中国许多高层领导人进行过对话。她确实架起了一座东西方之间的桥梁。

一无所有的“富翁”

“我始终没有感到名气有多大的价值。在我需要作出决定时,我总是顺从我的感情。我不追求名气,不追求金钱,也不追求飞黄腾达的机会。”在当今这样一个充满物欲的世界,无疑使相当一部分人不能理解。

她没有保姆,没有电视,没有汽车,但她却把自己多年的稿费积蓄捐献给少年基金会,她设立了“韩索音陆文星中印友谊奖”,用于鼓励翻译人才,还设立了“韩素音东西方科学交流基金”,用于培养中国未来科学决策人员;此外,她还设立了彩虹文学翻译奖、中国青年翻译奖等。

她不懂得金钱,但作为一个作家,她的书五十年后还有人看,就艺术生命而言的确是个奇迹。

多年来,她放弃写爱情故事和爱情小说的工作,只写严肃的作品。但她并不缺少爱。她现在的丈夫是一位印度工程师,和她结婚已几十年,感情甚笃。她说:“人只能活一次,我们对生命尽责,就应该活得有意义。”

她从1961年起,开始写自己的家史。“我一直想写一部关于我父母,关于中国的书。终于有一天我这个想法化成了具体的行动,犹如一颗种子那样滋长发芽,成长壮大,桠权丛生,具备了大树的形态。正因为我自己也已是久经沧桑,曾经生活在革命的年代,我就必须回头、向后看,回顾在生我养我的地方所发生的一切,才能把我们这一代人改天换地的时代写出来。我真不知道该从哪儿写起,如何动笔?对我来说,中国自然就意味着我的父亲和母亲,意味着我所知道的一切有关中国的事情。如果将这些同我个人割裂开来,我的故事也就变成了一个光秃秃的空壳子。”这部书她现已完成五部《凡花》、《寂夏》、《残树》、《吾宅双门》、《再生凤凰》。

对于中国年轻的一代,她倾注了更多的关心。“中国的年轻人要具备国际的思想,但并不意味着抛弃国家,相反地根深蒂固在自己的祖国。年轻人完全没有必要崇洋。用周总理的话讲应是‘不卑不亢,应为自己是中国人而骄傲,中国人完全有理由面对任何一个种族、一个国家的人,应理直气壮地说:‘Weareequal(我们是平等的)。”

问她成功的经验,她说:“用莎士比亚的话讲,成功与失败都是空的。对于从事创造性工作的人来讲,干一件事是因为值得干,至于如何评判它,让历史去判断。就是说成功与失败都不是终结,我永远都是在奋斗中,绝不妥协!绝不出卖灵魂!”

美国人称她为:“G1obalWoman”(世界性的女人),而她自己却说:“我的根在中国。”○

(肖宁摘编自《中华英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