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 珂
清晨,红土高原的崇山峻岭笼罩在朦朦曙色中。森林茂密的思茅山间小路上,走着一位身材矮小、挑着扁担的农村姑娘。1981年8月的这一天,对于这个17岁的小姑娘钟焕娣来说,她踏上的是一条充满坎坷和波折的道路,漫漫长路的另一端是领奖台。
弯弯的山路再长也要把它走完
1981年在思茅地区运动会上,钟焕娣拿了800米、1500米和3000米的第一。有心栽花的地区体校教练、刘宗国测了她赛后的脉搏,每分钟160下,“嗯,是块好材料。瞧她比赛时那个不服输的样子,前面有人她都要使劲赶上,将来肯定会有出息。”刘宗国暗自思量。
高兴之余,刘老师又慢慢为刚才比赛中的一个发现忧虑起来,这孩子,好是好,就是跑起来姿式不好看。屁股往后翘,挺着胸跑,手臂左右摆,不知以后能不能改过来……
走出了大山的钟焕娣发现了另一片更广阔的天空,在这片蓝天下,她一丝不苟地做着自己喜爱的事:跑步。
每天训练,她超过所有女队员,跟着男队员跑,练完了,又自己悄悄地多跑一段。为此,刘老师没少批评她。
一天,全队20公里测验,出发后,她又是紧紧跟在男队员后边一步也不放松,头发、衣服、裤子全都被汗浸得湿透了。结果男队员用了75分多一点,她跑了76分,刘老师满意地叫没有洗澡条件的孩子们去用热水烫烫脚。当钟焕娣小心翼翼地脱下心爱的白力士球鞋时.刘老师发现她那双穿不起袜子的光脚板上布满了水泡。
“这娃娃,确实是块材料。”深为感动的刘老师对自己说。
就这样,来到地区田径队后,钟焕娣玩命地练。由于家境贫寒,每天两角的伙食费对她来说颇为困难。钟焕娣时常在训练之余走50公里回到家里,带来几只鸡和鸡蛋,在县城的集市上卖了,拿来交伙食费。
深山中故乡的红土滋养了她一双充满灵性的双腿,也赋予她大山一样坚强的性格,这两点,让她在后来漫漫的长跑生涯中受用不尽。
高中毕业的钟焕娣已是21岁。在别的项目比如体操队,早就是退役的年龄了,可她却才像个小学生似的,带着行李来到云南省体工队。她兴奋激动,渴望已久的大门终于踏了进来,她又憋着劲,别的人21岁早已出成绩了,自己才刚刚开始。她想起了家乡半山寨村前那条长长的陡坡,仿佛看见爸爸躬着腰吃力地往上爬。要给他们争气!钟焕娣下了决心。
山里来的钟焕娣像家乡的红土一样朴实无华,为了训练,她舍得苦,舍得流汗。
“钟焕娣,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跑时把胸收一点,手臂前后自然摆动,怎么就是改不过来呢?马拉松运动员每跑一次大概是三万八千多步,你想想,像你这样,要比别人费多少体力?”进队后,时常会听到罗指导这样的话语。
“教练,我也想改。但是一跑就会这个样子,我……”。钟焕娣一着急,说不出话来了。她的脑子里冒出了“习惯”这两个字,真是习惯了吗?她想起从小和爹爹、大哥上山打柴,虽然是女孩,但她是老二,爹和哥砍下来的柴要由她挑回家,小小的肩膀要承担几十斤的重量;每天天不亮,她还要第一个起床,然后走一个钟头的山路去上学。村前那条坡,来来回回也不知多少趟了,非得挺胸才爬得上去啊。
对于技术动作,钟焕娣心里充满了遗憾,但她自己却毫无办法。
这是1993年的深秋。云雾缭绕、松林竹海的马鹿塘山躲在了重峦叠嶂的深处。当脚穿运动鞋的罗指导几乎是手脚并用,竭尽全力,爬上这条5公里长、七十多度的陡坡时,这位同样来自农村的老教练心里一紧,“我知道原因了!”罗为信长长的注视着那陡坡有些哽咽地说。钟焕娣顿时明白了教练的意思,“我一直都在努力改,可是……”她说不下去了。
还需要说什么呢?师徒俩默默地站在那里,彼此要说的都已经浓缩在这条无言的陡坡中。改动作的话,罗指导以后再也没提。
悠悠的马鹿塘山再高也不能把我阻挡
钟焕娣选择了一条比家乡的山更为崎岖、坎坷的人生之路。
她的运动生命诞生于一个群雄竞相崛起的年代,她注定要成为一名战士,毫无选择地上场拼搏,战胜对手,更多的则是战胜自己。今天,钟焕娣用她那双在泥土中成长的双脚跑出多得用大口袋装的奖牌、证书时,有人惊羡地说:钟焕娣怎么抬抬脚就是金牌。
他们不知道,钟焕娣在与生命搏击的过程中,曾付出过多少代价。
1987年,广州。第六届全运会女子1万米比赛。进省队一年便打破了云南省纪录和全国纪录的钟焕娣夹在出发的队伍中。她的身旁,都是排名在世界前几位的中国好手。然而钟焕娣就不信这个理,发令枪一响,她就一个劲地往前冲,死死咬住最前边的选手而排在第二。
正在这时,猛地一下,她发现自己右脚的鞋竟被后边的人踩掉了。待她停下来穿好再奋力赶上来时,她已从正数第二位掉到了倒数第二。
这一年她好像特别不走运。在年初的天津马拉松赛上,第一次跑马拉松的她一出发就觉得轻松,她紧紧跟在山东的肖红岩身后。这是一次男、女选手先后出发的比赛,钟焕娣几次想超过去,无奈总有两名落后的男选手挡在前面。
最后400多米,钟焕娣一咬牙,将肖红岩拉开了30多米,第一个冲进了体育场。在观众的欢呼声中,她稀里糊涂地跑上了为男队员设置的外道。听到裁判的喊声,老实的钟焕娣赶忙往回跑,再次从入口处折进女运动员的内道。就这么一折,钟焕娣把到手的冠军折丢了,2小时32分32秒。只输给肖红岩一秒。
赛后,她心里充满了遗憾,怎么也不服这个一秒。但第一次能跑得亚军,说明自己有这个实力,“明年再见”。她给同样抱憾的罗指导扔来那么一句话。
这就是钟焕娣的性格,任何时候她都不服输:这次我输给你并不是我的水平,下回再比。小时候,觉得马鹿塘山好高好高的哟,跟着爸爸上山,不也一点一点走到山那边去了吗。
1993年初,拿了世界锦标赛亚军和巴塞罗那奥运会第四名的钟焕娣第三次参加马拉松赛。对这次七运会马拉松赛她充满了信心,一心想要为家乡拿下这块金牌。
一到天津,记者、同行纷纷来打探,罗指导轻松地说:“她有2小时26分的水平”。“冠军无疑”。听的人无一例外的这么认为。
岂知,辽宁女子中长跑队出来了。钟焕娣相当出色地跑出了2小时25分36秒,却只拿了第五名。一贯想得开的罗指导也不免生了一点闷气,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成绩那么理想,却连牌的边都沾不着,唉。”
“莫想了,罗指导,你身体也不好,我不见得会输给她们”,遭受了意外挫折的钟焕娣竟还那么自信,“后边的1万米再瞧。”
果然,半年后的七运会1万米比赛,钟焕娣以29岁的年纪,夺得了银牌,并超过了世界纪录。
1990年,北京亚运会前夕。
金秋的北京,微风轻送,将满城的亚运小旗和朵朵鲜花摇曳得婀娜多姿。
钟焕娣和队友王华碧跟着罗指导飞到了首都。刚出候机厅,国家体委的人迎上来:“罗指导,这次1万米的牌可不好拿。奥林匹克体育中心的田径场总共1万3千个座位,听说日本人订了1万张票,他们要组织强大的啦啦队。”
“哦,1万张票……”罗为信抬眼便看到了在主席台右侧最佳地带中的日本拉拉队员,他们每个人身上都套了一件白色的T恤,上面几个大的汉字:松野明美加油!松野明美必胜!
有人认出了他,不断扔过一件件崭新的T恤,似乎就是告诉他,今天我们赢定了!
这时,钟焕娣却抿着嘴,抬起手向教练使劲摆了摆,“不可能!我要告诉她们不可能!”
“叭”,发令抢似乎给音响接通了电源,顿时整个体育场像摇滚音乐会开了场。这边,4千人的日本啦啦队喊哑了嗓、敲酸了手。看台对面,来自家乡云南的4百人参观团用昆明话呐喊:“钟焕嫌,加油!”
出乎预料,一贯领跑的钟钟娣这次却一直紧跟在松野明美身后,大家手里都捏着一把汗。最后100米,钟焕娣猛地从后边窜了出来,“拼了,她是人我也是人,拼着看!”她发了狠。
用人们熟悉的并不好看的姿势,钟焕嫌第一个冲过了终点。最后这100米,赢了王秀婷2秒,赢了松野明美6秒。内行人知道,这已是一个不短的时间。
拼得太猛,松野明美被担架抬出了场。钟焕娣扬着一张可爱的笑脸,潇洒地围着场地跑了两圈,挥手感谢热情的观众。
踏上弯弯的田径跑道,实际是去完成一种人生追逐,超越了自己,就超过了对手,赢得了大家的心。
日本啦啦队服了。从那以后,日本的报刊上出现钟焕娣的名字,总要冠以“亚洲长跑女皇”。
黄昏的树影再长也离不开树根
1994年8月,已东渡日本半年的钟焕梯回到了故乡高原。艰苦的异国训练生涯,使她变得愈发消瘦,血色素降到了9克,但她明白自己不能倒下。30岁的她要承担起在广岛亚运会上为祖国争光的重任。
“吃力,太吃力了。”田径队的女教练肖丽暗暗着急起来,眼前奔跑着的钟焕娣,不见了往日那种轻松的神态。发紫的嘴唇,惨白的脸庞,连脖子、耳朵都是一片吓人的惨白。过去跑
钟焕娣在巴塞罗那奥运会运动员休息室
郭延民摄8个1000米她抬腿就能轻松地跑在三分十几秒,最后一个1000米还可以跑到三分零一点点。
“今天这是怎么了?”肖指导低头看了看跑表:33分20多秒,这才是第一个1000米啊。钟焕娣已在那里弯着腰喘粗气。看来确实是体质跟不上了。
肖指导走过去,悄悄对钟焕娣说:“实在不行,就放一堂课吧。”钟焕娣往四周看,队里的小队员正蹬着一双双眼睛望着自己。“不敢不敢,任务太紧了”,她低声回了一句,又回到了跑道上。
这真是难为她了,30岁的她,不可能像十几岁的娃娃一样跑下来睡一觉就没事了,与钟焕娣同时代的选手一批又一批地在田径场上销声匿迹,她却还在受着常人受不了的苦,天天经历着腰酸腿疼,吃不下、睡不着的煎熬,但她从没有抱怨过,她有一个信念,只要我干一天,我就要把它干好。要对得起教练,对得起大山深处的家乡亲人。快要出征广岛了,钟焕娣的运动量还是没有突上去,整个中长跑组的人都在为她着急。9月26日,不能再往后推了,这是赛前马拉松专项训练的最后时限,本来该在两周前就进行的这堂课一直因她身体不好而往后推。
一大早,下了百般决心的罗为信带着队员一出门就犯了难:气候突变,天上竟泼下了倾盆大雨,十米之外的景物一片模糊。春城的气候,“遇雨便成冬”,9月的雨使人们过早地穿上了皮大衣。
“今天什么状态?”教练有些犹豫地问钟焕娣。钟焕娣却深知这堂课的重要性,“再不跑就来不及了,跑出去再说!”一句话,身穿短衣短裤的她已冲入茫茫雨雾中。
雨毫不留情地往地上灌着,街上看不到行人和自行车。没跑多远,钟焕娣全身已经湿透,头发一缕缕湿乎乎地贴在脸上,偶尔一辆车从身旁驶过,溅起一堆泥甩在紧贴在身的衣裤上。
钟焕娣拼命地往前跑,本来已经瘦小的身体在风雨中更加显得单薄。“要不要上来?”隔着雨幕,罗指导在随行车上向她大喊,他也看不下去。但钟焕娣摇摇头,眼睛还是盯着前面的路,脚下却越来越快。教练要求每公里用4分钟完成,结果第一公里她跑了3分40多秒,以后不管教练怎么压速度,她每公里全都跑在了4分钟以内。
这是在雨中啊!一个30岁的中国女运动员在向生命的极限挑战,在惊心动魄的较量中,钟焕娣用血与汗向世人证明了中国女性的巍峨和挺拔。她只有一个念头:是国家派我出去比赛,一定要比好。
踏上国际赛场,钟焕娣就会油然升起一种责任感,我是中国运动员,我在为祖国而战。
1990年北京亚运会。女子3000米比赛决战已到了最后的关键时刻。看台上的罗为信眼前浮现出赛前布置计划时的情形。
“金春梅有中跑的速度、长跑的耐力,而我们自己只有长跑的耐力而缺速度,你们说今天的比赛怎么跑?”罗指导仔细地分析了一通实力对比。钟焕娣和队友王华碧互相望了望。
“教练”,钟焕娣先开口了,“我已经拿了10000米的金牌,今天的3000米我来保王华碧。”“不,老钟的体力比我好,还是我保她。”王华碧一听急了。
望着两张因争执而有些发红的脸庞,一向坚强的罗为信差点感动得落了泪。“好,既然这样,钟焕娣跑内道,王华碧跑外道,不管你们俩谁拿,金牌一定要落在中国。”
比赛开始了。在观众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中,钟焕娣与王华碧始终肩并肩跑在第一位。她们要互相支持去完成为祖国争光的重任。
最后一圈,金春梅竭尽所有的力气要作最后的努力,还有200米,她超过了钟焕娣和王华碧。
“王华碧,赶快跟上去!”眼见金春梅超了上来,钟焕娣第一个想到的是队友,她多么希望队友能拿下这块金牌。
“最好是一个人拿一块。”钟焕娣还在这么想着,耳边传来了王华碧的喊声:“老钟,快点上,我体力不行了!”
“啊,”钟焕娣心中一惊,抬头一看,金春梅已拉开了她5、6米远了,“不行,这块金牌说什么也得拿下来。”她用尽全力迈步追了上去。
4米、3米……距离在缩小,因为用尽体力,钟焕娣本来就左右晃的身体晃得更加厉害,就那么一摇一晃、一晃一摇地追着,离终点还有50米,金春梅就在前面一步之遥。“我一定要超过她。”钟焕娣下了狠心。
“完了,完了。”看台上的罗为信觉得自己呼吸已经停止了,心已沉到了肚里,手也因激动而发了抖。
两人几乎是同时冲过了终点线,但坐在记录台上的罗为信清楚地看到,最后一刻,钟焕娣领先了小半步。成绩出来了,她赢了0.5秒。
0.5秒,在常人看来根本不算是时间,连头脑中闪一念头都不够。而钟焕娣却在这短短的一刹那完成了思想境界的升华。
无论何时何地,钟焕娣都没有忘记自己是一名中国运动员。
她始终把“我们中国”挂在嘴上,从未忘记自己是个中国人,是中国的教练和一大堆后勤人员把自己培养成材。
当众多记者问她是否就此挂鞋时,当好心人劝她“见好就收”时,钟焕娣天真而诚挚地说:“我没有说过不跑了啊,女子马拉松一代女皇克里斯蒂安能跑到30多岁,我为什么不能啊!国家培养一个运动员不容易,我还要参加1995年的世界田径锦标赛。”
一个山区出来的姑娘,在十年运动生涯中,夺得了重大国际比赛冠军27个,重大国内比赛冠军31个,一次超世界纪录,一次破亚洲纪录,一次破全国纪录。
钟焕娣在战胜一代代对手的同时,最终战胜了自己;她在一次次超越自己的同时,找到了人生的价值和辉煌。
“为祖国而练,为祖国争光。”这对钟焕娣来说,是一种质朴的信念,是一种真实的追求。正是这样的激情和动力,激励着这位大山的女儿,坚强地奔跑在漫漫长路上,不断地谱写着拚搏之歌……
(方明摘编自1994年12月24—27日《中国体育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