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香
编者的话:北京市某中学的一个班,一年时间连续发生了三件怪事,都与经济活动有关。学生们觉得挺好玩,也想试试;可班主任却以为,自己所面临的,是一个棘手的问题,她苦想了很久,试图用一种新的眼光看待它们。她是否找到了那种新的眼光呢?以下是她的教育笔记摘抄。
无头生意
今天是星期一,本来容易“乱堂”的地理课和政治课出奇地安静,以至于一下课,科任老师就纷纷跑来报喜,说了些“今天的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一类的话。中午,我照例端着饭盒走进教室。和往日打打闹闹的场面全然不同,教室里空无一人,顿有种不祥的感觉袭上心来。我忙向课桌扫了一眼,发现只有陆凡桌上放着饭盒,我拿过去一掂,空的。平常他总是第一个把饭打回来的,今天怎么这样?正想着,我又看到铅笔盒下压着一张字条:
中午我那哥们儿要找你说道说道,就因为你昨天没有赴约。来者不善,你小心点,千万别怪我。
刘涛
看完字条,我转身便往校门口跑,刚下楼梯,就碰见宣委李娜气喘吁吁地跑来:“老师,出事了,陆凡挨打了,都动刀子了!”
我赶快跑出去,见一个高个子正在夺陆凡手里的一把切菜刀。陆凡的嘴和鼻子流着血。这时只听有人喊:“老师来了!”打架的人马上撒腿就跑,一眨眼的功夫只剩下刘涛和陆凡了。
回到教室后,我问他们:“这场架因为什么打起来的?”刘涛说:“一笔生意。”问这话时,我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做生意”,才高一的学生,怎么可能?
“什么生意?”看他们一副认真的样子,我又问。“汽车生意,就是倒卖汽车。”陆凡怯生生地说。我的脑子一阵轰鸣,心想,糟糕,这两个孩子一定捅了大祸,倒汽车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们从哪儿来的汽车?又卖给谁了?他们人呢?打算多少钱出手?”我追问道。两个孩子像在懵懵懂懂中被人提了醒,面面相觑,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陆凡对刘涛说:“真的,我怎么忘了问你?你那批货在哪儿?”刘涛也很迷惑:“我也不知道,刚才来打架的是我哥们儿的哥们儿,其实我不认识;我哥们儿那天对我说,有一批汽车想出手,让我帮着找点人。”
“你能把经过告诉我吗?”我问。刘涛低着头说:“那天我在操场碰上了陆凡,他说他现在特想挣钱,有了钱,学杂费、零花钱什么的就不用向老妈伸手了。我说,哥们儿手里有一批汽车,想出手,你想不想干?说不定咱真能捞一笔。陆凡说:真的,那天听我舅舅的朋友说他想买车,我去说说,就算是中间人吧。成了,咱俩拿好处费。当时我们只觉得一笔钱眼看就能到手了,有想卖的,也有想买的,交易不就成了?可汽车到底什么样,在哪儿?我就不知道了。我们约好星期天上午9点在东单公园门口见面,来个正式谈判。那天,我们都去了,陆凡却没来。我哥们儿生气了,说非要教训教训陆凡不可。所以,我给他写了条子。”
“你为了什么没去?”我转身问陆凡。“我没找到要买汽车的人,想明天再说。没料到这叫失约,还挨了顿揍。”陆凡显然面有愧色。
听到这儿,我才放下心来,他们只是做了一笔糊涂生意,或者是无知的生意。我气乎乎地对他们说:“简直是胡闹!如果钱那么好挣,谁不去挣?能轮到你们吗?”两个孩子低着头嘟囔着:“老师,这回我们是栽了,没想到做生意还有那么多事儿。”
陆凡和刘涛给我敲了一个警钟。对成年人来说,这种无头生意如同玩笑,可他们呢?有人卖,又有人想买,生意便成功了。他们的简单应该怪谁呢?怪社会吗?社会不可能为了净化孩子们的成长空间,不许经商;怪孩子吗?一个毫无社会经验的未成年人,对社会事物的反应本来就不可能是复杂的,当他们面对同一件事时,成年人依据经验判断,未成年人依据想像判断。也许,我们需要做的是,适量传授一些经济知识和法则,通过教育手段补充他们的经验。
T恤交易
邓磊在班里的确是个漂亮小伙子,1.80的个子,仪表堂堂。别说女孩子对他不一般,男孩子也很羡慕他,尤其是他老穿些嘎潮嘎潮的衣服,引得班里一轮接一轮的新时尚。前些天我才知道那些服装都是他从他的叔叔——卖服装的个体户那里搞来的,而所谓新时尚,也都和他那叔叔有关。
一天,杨飞见邓磊穿一件新式T恤杉就拍着他的肩说:“喂!老兄,够潮的!多少钱?”
“25块。”“我问的是进价。”杨飞纠正道。
“这我可不知道,我说的是我老叔摊上的标价。”邓磊不紧不慢地回答。
“你回去问问你老叔,我看上这衣服了,能不能帮他卖点儿,别忘了中学生也是一大消费群呢。咱卖得便宜些,不会让你老叔吃亏的,一叫薄利多销,二叫卖得快,快!你懂吗?时间就是金钱。”杨飞越说越激动,把邓磊都说傻了。
第二天,邓磊当真拎来10件T恤衫,悄悄地把杨飞叫过来:“我老叔说,20块钱一件,如果20以上能出手,多的就归咱们,如果连20都卖不出去,物归原主。”杨飞一听来了情绪,暗自思忖:我卖23块一件,每件可以赚3块,然后我再和邓磊对半劈,值了。”
中午吃饭的功夫,他俩趁老师不在,往各班一溜达,没费吹灰之力就把T恤卖光了,每人各挣了十几块。
这件事是一个星期前邓磊的同桌对我说的,他还要我保密,最好别干涉他们。当时我真有些担心,如果这样下去,全班同学都做起生意来可是件不得了的事,我问他:“同学们对这种事怎么看?”
“那有什么?商业不都是这样吗?买东西就该让卖的人赚到钱,这是天经地义,如果钱让自己的同学赚走了,不是更开心吗?这叫互助互利。您问我是不是也想做生意,人各有志,我对商业不感兴趣。”我摸不透他这番话到底是蒙我,还是真心的。
这段时间,我一直私下里观察,发现邓磊和杨飞又卖过一次圆领衫;还有一个男生倒卖过一批山地车,据说他是帮舅舅干的,大约分给他200多元。但大部分同学依然如故,做生意并没有形成风气,看样子好像也不会。中学生真变了,他们更看中根据自己的能力和条件选择自己的行为;更追求人和人之间选择的差异。也许,真正需要改变的是我,是我的旧思维习惯——一个人做了什么,大家就一定会成为什么,结论是,必须禁止什么或提倡什么。
其实,很多情况下并非如此,对孩子们也不例外。
1000元的诱惑
开学一周了,孙雨和柳云的位子还是空着。
那天,两个孩子的家长都来了,而且各拿着一张内容相同的借条:“爸爸、妈妈:暂借300元钱,等我混出模样来,一定加倍还您,请不要四处找我,你们是找不到的。”家长说,这两个孩子一放假就没见到人影,起初以为是去旅游,没在意,一个多月过去了,怎么还不回来。
平时,我一直很喜欢这两个学生,尽管他们的学习成绩不好。孙雨很乖,每次放学、搞活动他总是最后一个走,关窗、关灯、锁门;外出旅游,他从不乱花一分钱,每次交学费几乎都是用自己积蓄的零花钱;柳云很文静,听课、做笔记数她最认真,她的学习成绩差显然是智力因素,或方法不当。我总对他们说,念书和做人不一样,书可以念不好,但人必须要做好。他们的出走太出乎我的意料了,我心里乱得很。一个多月的时间,两个孩子跑到哪儿去了?他们住在什么地方?会不会被坏人骗走、利用?他们又是一男一女,会不会再出现其他的事?我满腹狐疑。当天就跟校长汇报了,还给报社打了电话,希望他们能发动社会帮我们寻找。
两天之后,当我正要讲完一节课时,突然发现门外站着孙雨和柳云,每人背个大包,满身尘土,现出很疲惫的样子。我顾不得还没下课,跑出去迎接他们。
我万万没想到他们出走的主要目的是挣钱。
去年,孙雨收到他小学同学从东北边城寄来的一封信,说他初二没上完就退学参加工作,现在一个月可以挣1000多。这封信给孙雨一个强烈的刺激,他想,与其在学校苦读而毫无结果,不如去外边闯一闯,有把力气,怎么着也能混出模样。而柳云呢,烦透了老娘的说教,一心想摆脱家长的管束,她觉得,如果经济上不独立这就是空想。当他们各自畅谈了自己的想法后,决定去投奔那位远在东北边城的同学。
他们终于跳上了北去的列车,一路上几乎都在为一个月后拿到1000元工资而兴奋,柳云甚至把1000元钱如何分配,买什么东西都规划好了。
他们在一家毛毡厂落脚,每天用很重的大刀剁麻袋,一会儿手就起了泡;做毡子时要把成团的棉花用机器打散,这是最脏、最累的,每次他们都要全副武装,8月的大热天,一头扎在棉花堆里实在不好受,可一干就12个小时,下了班还要自己上街买菜做饭,按柳云的话说,“那叫个俗”。可是他们一想到月底就会拿到1000块钱,什么都忍了,他们说,当时只相信一条:“卖力气一定可以挣到钱。”
他们终于等到了发工资的那一天。两人接过钱一数,只有280元,他们不相信,一连问了两遍,得到的回答是:产品没销路,能发这些就不错了。当他们付完两人各自的房费,还清了欠朋友的菜钱后,剩下的钱已经不多了。直到这时,他们才发现,“社会并没有那么多浪漫的事、像书里讲得一样的事,挣钱也并不简单,光有力气挣不来钱。”
拿到工资后的第二天,他们被解雇了。理由很简单,工厂已经养不起太多的工人。那天,他们真的没了办法,孙雨说,“柳云一个劲儿地哭,我连一句劝她的话都找不出来,我比她还没招儿,当时,我真想一下子见到老师和同学们。”
事情总算过去了,可我心里还是觉得并没有完结。在今后的几年中,有他们这些想法的孩子肯定会增加,希望和大人们一样挣钱,渴望在经济上独立。这种要求对十六七岁的青少年来说到底是福是祸?我还判断不清;而教育者对此应该怎样施教,我并没有太大的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