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酒桶

1994-01-01 09:27[法]莫泊桑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94年9期
关键词:玛格法郎银币

[法]莫泊桑

埃佩维尔镇上开客店的希科老板,在玛格卢瓦尔老婆婆的农庄门前停下了他的两轮轻便马车。他是一个高大的汉子,本地人都知道他阴险狡猾。

他把马拴在栅栏门的木桩上,进了院子。他有一块地紧挨着这位老婆婆的地,好久以来他就看中了她这份产业。他曾经不下数十次地试图把它买下来,可是老婆婆总是固执地拒绝了。

他进去的时候,她正在屋门前削土豆。她七十二岁,满脸皱纹,全身干瘪,伛偻着腰,可是跟个年轻姑娘一样,永远不懂什么叫累。希科跟好朋友似的拍了拍她的背,然后坐在她旁边的一张小矮凳上。

“喂!老婆婆,身子骨儿老是这么硬朗?”

“还算不错,您怎么样,普罗斯佩老板?”

“唉,唉!就是有点儿风湿病,要不然可就称心如意了。”

“那太好了,太好了。”

她再也不说什么了。希科看着她干活。

希科好像很为难,迟疑不决,心神不定,他话已经到了嘴边,却又不便说出口来。最后,他下了决心:“我说,玛格卢瓦尔老婆婆……”

“你有什么吩咐?”

“这座农庄,您还是不肯卖给我?”

“这件事不行。您别指望了。已经说过的事,别再罗嗦了。”

“可是我想出了一个办法,对我们双方都合适。”

“什么办法?”

“就是这么个办法。您把地卖给我,可是还归您保管。我每月给您一百五十法郎。听清楚了吧!每个月,我坐着我的小马车给您送来三十枚五法郎一个的银币。可是一切都不改样儿,一点样儿也不改;您还照旧住在您的家里,我这方面,丝毫用不着您操心,您什么也不欠我的。您就管拿我的钱就是了。这样行吗?”

他说完很愉快地,心平气和地看着她。

老婆婆露出不放心的样子仔细打量他,一边琢磨这里头有没有什么圈套。她问道:“这是我这一方面,您那方面呢,这座农庄,您还是不能到手啊!”

“这个,您不用操心。老天爷让您活一天,您就在这儿住一天。这是您的家。不过您得到公证人那儿去给我立个小字据,等您百年之后,农庄就归到我名下所有。”

老婆婆感到惊奇,忐忑不安,可是心里活动了。

她回答说:“这倒不是不可以。不过我得在这上头好好琢磨一下。下星期您再来一趟,我再把我的意思告诉您。”

希科老板起身走了,非常高兴,就像一个国王刚刚征服了一个帝国。

玛格卢瓦尔老婆婆可就心事重重了。当夜她就没睡着。整整四天,她拿不定主意,非常苦恼。她确实感觉到这里边有对她不利的地方,可是一想到每月有三十个银币,叮当响的白花花的银币会流到自己的围裙兜里,什么事也不用做,天上会掉下这笔钱来,贪心就跟虫子似的乱钻乱咬了。

她于是跑去找公证人,把事情说给他听。他劝她答应希科老板的建议,不过应该要求五十个银币,而不是三十个,因为她的农庄起码值六万法郎。

“如果您再活上十五年,”公证人说,“按照这种付款的方式,他也只要付出四万五千法郎。”

老婆子一听说每月可以拿进五十枚五法郎一个的银币,惊得直哆嗦;不过她还是不放心,既怕那些预料不到的事,又怕暗藏着的阴谋诡计,她总也不肯走,一直等到天黑,不住地问长问短。最后,她才吩咐公证人准备字据,回了家,头脑昏涨得仿佛喝了四罐新酿成的苹果酒。

等希科来听回音的时候,她先是百般装腔作势,声称不干了,可是心里又犯嘀咕,生怕他不同意给五十枚五法郎一个的银币。后来,他一个劲地逼,她于是把她的想法提了出来。

他失望得跳了起来,一口拒绝。

为了说服他,她讲了好多道理,说明她可能活不了很久。

“我顶多再活上五六年。我现在快七十三了,身子骨儿并不结实。有天晚上,我还当我要死了呢。就好像有人把我身体里的东西都掏出去了似的,后来人家只好把我抬上床去。”

不过希科不上她的钩。

一整天的时间老婆婆始终也不让步,到后来客店老板只好答应给五十枚银币。

第二天,他们在字据上签了字。老婆婆还额外要了十枚银币的酒钱。

三年过去了。这位老太太非常健壮。她好像一天也没见老,希科可就悲观失望极了。过一阵子他就要去看望一下那个老婆婆,就好比人们七月间到地里看麦子,是否已经熟得可以开镰收割。她用狡猾的眼光接待他。简直可以说她因为自己能够这样作弄他而在那里自鸣得意;他呢,总是立刻就回到他的小马车上走了,一面嘟嘟囔囔地说:“你这个瘦猴,就永远不死啦!”

他束手无策,一看见她,就恨不得把她掐死。

他于是琢磨起办法来了。

终于有一天,他又来看她,像第一次来商议买卖的时候那样,兴高采烈地搓着手。

闲聊了几分钟以后,他说:

“我说,老婆婆,您到埃佩维尔的时候,为什么不上我那儿去吃饭呢?外边有人说闲话,说咱们的交情破裂了,我听着心里很难受。您知道,亲爱的老婆婆,上我那儿吃饭,一个钱也不用花。吃顿把饭,我是不计较的。您只要一想着来,就别客气,尽管来好啦,这反倒叫我高兴。”

老婆婆用不着第二次邀请,第三天,她坐着她的马车来了。

客店老板心花怒放,像招待贵妇人似的招待了她,又是子鸡,又是灌肠,还有鳗鱼、羊腿和肥肉片儿白菜。可是她几乎什么也没有吃,因为她从小过的是俭朴生活,一向只是吃点汤和一块抹黄油的面包,就行了。

希科大失所望,只好一个劲儿地劝她吃。而且她什么也不喝,就连咖啡也不肯喝。

他问道:“您总可以喝一小杯吧。”

“这倒行,可以的。我不拒绝。”

他于是使足了劲向客店的那一头喊道:

“罗萨丽,快拿白兰地来,要上等的,最纯的!”

女侍出现了,手里拿着一个长瓶子,瓶子上贴着一张葡萄叶形的商标。

他斟了两小杯。

“尝尝这个吧,老婆婆,这可是好东西。”

老太太慢慢地喝起来,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为的是好多享受一会儿。等把那杯喝完,她把剩下的点点滴滴也倒在嘴里,然后表示:

“一点不错,真是好酒。”

她话还没说完,希科已经给她斟上了第二杯。她想拒绝,已经来不及了,她跟喝第一杯一样品了好久。

他于是要请她喝第三巡,她拒绝了。他一再地劝说:“你看,这简直是牛奶嘛;我喝十杯,十二杯,都不费劲,跟糖似的下去了,既不胀肚,也不上头,简直可以说在舌尖儿上就化成气了。没有比这对健康更有益处的了。”

她原来就很想喝,所以也就没有再拒绝,不过她只喝了半杯。

这时候,希科忽然一下子变得非常慷慨,大声说:“好吧,您既然喜欢这个酒,我就送您一小桶吧,不为别的,就为让您看看,咱们始终是一对好朋友。”

老太太也没有表示不要,就走了,她已经多少有了一点醉意。

第二天,客店老板进入玛格卢瓦尔老婆婆的院子,然后从车子里拉出一个箍着铁圈的小木桶。他要她立刻尝尝,为的是证明完全是一模一样的好白兰地;等他们每人喝了三杯,他就一面起身一面表示:

“您也知道,喝完了,咱们那儿还有,别客气。我不是斤斤计较的人。喝得越快,我越高兴。”

他又爬上了他的轻便马车。

四天以后他又来了。老婆婆正在门前切放在汤里的面包。

他走到跟前,问了好,几乎挨着她的鼻子跟她说话。为的是闻闻她哈气的味道。他闻出了酒香,于是他眉开眼笑了。

“您就不请我喝一杯?”他说。

他们于是一起碰了杯,喝了两三杯。

可是隔不了多久,当地就传说开了,说玛格卢瓦尔老婆婆常常独自一个人喝得烂醉如泥。有时候躺在她的厨房里,有时候躺在她的院子里,有时候躺在附近的路上,一动不动地跟死尸一样,别人只好把她抬回去。

希科不再上她家去了,有人跟他谈到这个乡下女人,他总要愁容满面地嘟囔着说:“她这把年纪,竟沾上了这种嗜好,这不是太不幸了吗?您瞧,一个人上了年纪,就无法可想了。早晚她得上个大当才算完。”

果然,她上了个大当。第二年冬天,快到圣诞节时,她喝得烂醉,跌在雪地里死了。

希科老板继承了农庄,他对人说:“这个乡下佬,她要是不贪杯,总还有十年好活吧。”

(刘国强摘自《文学故事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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