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第一场雪

1994-01-01 09:27马行提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94年9期
关键词:乞丐生命

闯荡生涯中的每一次挫败,也是我们走向成熟的一种契机

当我买好车票,兜里揣着最后5块钱和自己唯一值钱的“家当”袖珍半导体,踏上开往省城的列车时,才知道身后一切都已无法回头。

那天,我徜徉在细雨迷濛的校园里,心里一片空空落落的苍茫。我曾经非常痴迷地追逐爱情,把手一次次地伸向那醉人的光环,以为抓住了命运的恩赐,可摊开手掌来看,却发现掌心里什么也没有。于是,我蜷缩在自己的孱弱和忧伤里,开始了完全彻底的堕落,拒绝老师,拒绝同学,拒绝课堂和书本。而这一切所造成的更大的打击不久便全部展示在主楼前的布告栏里:马行提,中文系××级×班,《古代汉语》、《外国文学》、《经济学概论》考试不及格,现予勒令退学……扫视了最后一眼沐浴在风雨中的校园,我长叹一声,我已与它拉开了不可逾越的距离。这座深深的院落里所有的苦涩和温馨,都将退到记忆的幕后,也许,今生与我永远不再相遇。

列车把我抛向另一座陌生的城市。走下月台,我却不知道自己该真正奔向哪里。想起刚考上大学的时候,祖祖辈辈都打坷垃种地的一家人欢喜翻了天,父亲扬眉吐气,见到人,那驼着的腰杆也挺直了三分。而今,如果他知道我被学校除名,该会怎样?我想象不出年老体弱心脏不好的父亲将如何面对我这个逆子所带来的坏消息离开了大学,那个家还会容下我吗?捏着口袋里几乎能榨出水来的5元钞票,我问自己:归宿在哪里?难道就在这滔滔东流的扬子江中?

我在师大找到一个并不太熟的“老乡”,“混”了9天饭。第10日,仁至义尽的“老乡”真诚而又无可奈何地说:老兄,我这菜票也难熬到月底,您看……我心里堵得要命:堂堂5尺男儿,难道咱非得靠赖饭活命不成?我悲壮地拍拍他的肩说:谢啦,老弟,我该自己养活自己了。

省城的5月已是溽暑。心含内疚的“老乡”骑着辆破车,汗流浃背地跑了半天,才帮我找到一份工作:夜间为人照看瓜摊,每夜4元。吃饭这个问题好歹总算有了着落。

都市的夜景最妩媚动人,灯火通明的街道在醉人的音乐里流成一条五彩缤纷的河。法国梧桐的阴影里,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瓜摊,身体坐在这灯红酒绿的光晕之内,心却流浪在这一切之外——对于这座城市,我全然是一个局外人,满眼的金碧辉煌与咱何干?没人买瓜,我百无聊赖地盯着落在腿上的一只蚊子,忍着痒痛,等它一点点地吸饱肚子,然后“啪”地一巴掌打下去,瞅着手心里的一块血迹,心中生出一种阿Q式的报复的快感。

瓜卖不出去,每天熬夜的那几块钱老板压着不发,只给1块5毛饭钱。连日来,我一边忍着饥肠辘辘,一边防着蚊虫的侵袭。马路对面的小吃夜市人流如织,而我只能木然地看人家隔街的温暖。难耐的饥饿加上对家和校园的刻骨铭心的思念,几乎要把我摧垮了。

最讨厌上写作课的我,在瓜摊旁的马扎上完成了自己的处女作。我把自己的经历写成了一篇千字文。一个午间,我跑到省工人报周末刊编辑室,把稿子瑟瑟缩缩地递给“人生百味”栏的胡编辑。他把我那篇写在6张空烟盒反面的作品读了一篇说,基础不错,你把它誊到方格纸上吧。我问能发表吗?他说可以,不过还得部主任和总编签发。我说能给多少稿费?我啥时候才能拿到?我已经一个多星期没吃饱饭了!编辑怔怔地看了我半晌,惊异地说:有这回事?最后他默默地掏出30块钱,放到我手里:我们的标准是千字30元,一般情况下,文章见报一月后社里才汇出稿费。先用我的工资垫给你吧,吃饭要紧……

第一次拿得这30元稿酬,我舍不得花。买吃食为省钱贪便宜,不久便病倒了,肚子拉得凶,严重脱水。我自己捱到那家小小的区医院,挂上了吊针。打到一半儿,我觉得舒服了一些,便一手举着盐水瓶子回瓜摊。走到街上,人人大都把我当成了西洋镜,追着瞧个不够。我心里涌起一阵难耐的委屈和尴尬。

快到摊子时,遇上了胡编辑。见我这般模样,他把车子锁在路边,夺过我手中的针瓶问:你到哪儿去?我说:去瓜摊,把盐水瓶挂在树枝上,打完拔了针就没事了。他说:还是跟我去报社吧,发行部有间小仓库东西不多,你可以暂且栖身。他又为我借了一顶蚊帐,支好扶我躺在床上。坐在床边,他握着我瘦瘦的手说:小马,我真服了你了,你承受生活苦难的能力,真令我们这些城里人无法想象。我问他又寄过去的六、七篇文章他是否看过。他显然读懂了我眼中无法掩饰的胆怯和自卑,说:你虽然学过一年中文,基础却并不好,但我相信你的毅力和勤奋,不要小看了自己。记得一个故事说,某乞丐走投无路,拿着几盒铅笔去卖。路过的一商人顿生怜悯之心,扔给他两美元。商人走了几步,又回来拿了几支铅笔对乞丐说,刚才忘了取铅笔了,你我都是商人,我付了钱,当然得拿走自己买的商品!这句话让那个乞丐震动很大——我原来是可以成为一个商人的呀!几年后,那个乞丐成了富翁,因为他从那商人的话里听明白了:自尊无价!……胡编辑眼睛亮亮地盯着我说:记住,不要怯懦和自卑,你将来也会成为一个有成绩的著作者!

都说城市里人与人难以沟通,而我却在素不相识的人海里找到了扶持自己前行的知音和兄长。我终于控制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胡编辑意味深长地说:苦雨,必然会洒在每个人的人生里。所以,你不要怕,也不要后悔。生命在被苦雨浸泡之后,幸运之树一定会发芽的!

深夜,我打开收音机,恰好是省电台的“雀巢咖啡音乐时间”。千百惠的《砂之船》唱到结尾,播音员那独具温情的声音传入我的耳鼓:马行提朋友,你班的全体同学全力以赴地为你行动起来,学校已答应他们的要求,给你一个补考的机会让你复学,请速回校。下面请听他们为你点播的《在我生命的每一天》:

看时光飞逝/我祈褥明天/那个小小梦想能够实现/在我生命的每一天/让我用生命中最嘹亮的歌声来陪伴你/让我将心中最温柔的部分给你/在你最需要朋友的时候

刹那间,我泪如雨倾……

有人说,人生多缘,看你如何把握;“缘”字,一半是天意,另一半是人情。而我却觉得自己的人生之缘全部由人情构成。数年之后,我从那所学院毕业,成绩全优,怎能忘记全班同学的护持之谊呢?而今,我的许多文章上了《人民日报》海外版、《文汇报》、《海南特区报》等国内十几家大报和《涉世之初》等数家杂志,怎能忘记那“自尊无价”的故事呢?

几个月的流浪生涯足以让我铭刻终生,回味终生,享用终生!生命作为一种流程,自然会遇到许多的困顿和挫折。20岁,是我们生命流程的最美好的夏季。在此之前,我们有借口躺在父母筑就的温馨小巢,徜徉在时时有人遮风挡雨的日子里;然而,20岁后,当我们以一个成人的身份去闯荡世界时,该如何应付这第一次挫折和失败?该如何踏过我们生命夏季的这第一场“霜雪”?

我们无法用语言来回答。也许,答案就在额头那丛愈来愈深的皱纹里;就在胸前和心底那永远也无法褪去的伤痕里;就在身后渐渐远去的,被我们从从容容扎扎实实用青春和汗水填充过的岁月里。于是,我们在生命的每一个过程和片断中都保有坚毅的心情、犷达的气度和庄严的胸襟。于是,我们终于看见了幸运女神纯洁而美丽的额头!

我们所拥有的生命,原来就是一种责任和承诺;对父母、对亲友、对社会!所以,在任何挫折和不幸面前,我们都没有权力草率地处置自己的生命。闯荡生涯中的第一次挫败,是逼我们变得成熟的一种契机。当你在阳光下踏过这生命夏季的第一场“雪”,走向一段更遥远的旅程的时候,你已成为一个坚韧而优秀的男人。

(石竹摘自《涉世之初》1994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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