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为写下个“马”字

马俊仁

1993年9月11日，七运会女子3000米预赛的头一天，一位记者问我：“王军霞破了10000米的世界纪录，曲云霞破了1500米的世界纪录，明天是3000米预赛，还有戏吗？”我说：“明天的结果会回答你。”结果，我们“马家军”共有5个人打破了由原苏联运动员卡赞金娜保持了9年的该项目世界纪录。

后来，那位记者碰见我，说：“马指导，咱们是老熟人了，你早知道有破纪录的实力，怎么不提前透露点风声？”我说：“怎么没透露？我说‘明天的结果会回答你，说得还不明白吗？你没领会，那怨谁。”

的确，当时我心里特有数。王军霞、曲云霞、张林丽、张丽荣、马丽艳……这些孩子我太熟悉了。如今，脑子里满是这些年和这些孩子一起摸爬滚打的情景。

人争一口气

中国人不比外国人笨，可为啥有些老外总是看不起咱中国人？除了歧视和偏见外，主要原因，还是咱自己缺少硬邦邦足以服人的东西。

有件事给我的印象特深，像是刻在我脑子里：1986年，我带4名队员到葡萄牙参加世界中学生田径运动会。赛前，外国教练在一起有说有笑，就是不理我们。我心里明镜似的，我们在世界上田径水平低，人家看不起我们。一天开技术研讨会，比利时教练走到我跟前，通过翻译问我是不是中国教练，并说中国小球还行，但长跑不行。这话可把我气蒙了。我心说瞧你那小老样吧，干啥，拿中国人不当回事，耍呀！当时没心思跟他扳杠，一口气堵在心里。

第二天比赛前，我把这件事跟队员们讲了，她们听了，气得直咬牙。我跟她们说，讲别的都是白扯，今天你们拼出命来也得赢她们，宁肯牺牲也不能落后，赢1米也是赢，家乡的父老坐在电视机前看着呢。

发令枪一响，几个孩子呼啦一下冲了出去，跑过主席台时，前几名都是穿红背心的，那是咱们的“国红”啊！我心里别提多激动了。最后，咱们的“国红”包揽了前三名。比赛结束后，外国教练上赶着跟我说话，要我介绍经验。我深刻地体会到，跟外国人斗，靠嘴上功夫不行，得靠实力，实力是“真功”。人活一口气，有这口气顶着，就会去争，就会去奋斗。我就教育队员，不怕你今天不行，就怕你认命，怕你自暴自弃而不奋斗了。“马家军”刚组建时谁行？王军霞、曲云霞没什么出色的成绩，我这个教练也是半路出家，我们就是不认命，不妄自菲薄。我们的每一步都是咬定牙关走过来的，其中假如有一步认输了，挺不住了，也就不会有今天的“马家军”了。

选好苗子是头一关

可以肯定地说，一个出色的运动员天赋是非常重要的。一个人的天赋有多种内容，可要成为优秀运动员，必须有良好的身体素质，坚强的毅力，不折不扣的服从性……在中国，这是成为优秀选手的基本条件。不信你考察一下，哪个成为世界级运动员的选手不是这样？

王军霞如今是耀眼的名星了，可当年差点被埋没了。小军霞的长跑天赋没得说，我去大连要了好几次，体校都不给我，结果，在城运会上，她800米和1000米没取得成绩，这才把人交给我。我得着王军霞了，可这时候她却得了肝炎。我找到她父亲，跟他说：“孩子跟着我你尽管放心，不过孩子得了这种病能不能接着练下去就难说了。你信得过我就把军霞交给我，看我能不能既把她的病治好，又让她成为一个好运动员。练出来咱啥也别说了，练不出来，明年开春我把孩子给你送回去。不过，队里现在没钱，治病的钱咱一家出一半，你500我500。”军霞的父亲在我的屋里住了一宿，第二天，撂下500块钱，说：“军霞这孩子交给你了，大胆给她治病。训练不听话，要打要骂随你便，只要她成人就行。”

王军霞最大的特点是见了比赛就脚痒，总想上场试试。她聪明伶俐，什么事一点就通。她训练起来特别自觉，能吃苦。在训练场上，她总是自觉地跑外道，一道空着，她也要在五六道上跑，几千米上万米的训练下来，实际跑的距离要长得多。

曲云霞入队更有点传奇色彩。当年我冒着严寒去大连并不是奔曲云霞去的，那时哪知道有个曲云霞呀。夜里10点半我和大连体校的邱教练去敲运动员宿舍的门，半天没人开门，我们站在雪地里，邱教练说：“天冷，屋里没火，孩子不敢出被窝。”正说着，门开了，开门的是个瘦瘦的小姑娘，我们还没进屋，小姑娘已经“嗖”地一下跳上床，钻回被窝了。我当时没在意，看完运动员后，我向邱教练提出我想要的队员的名字，邱教练说这个队员不能给，我又说了另一个队员的名字，他说你甭打她的主意。大雪天的我总不能白来大连一趟吧。我就问刚才开门的那个孩子是谁，邱教练说是曲云霞，是试训的，刚来3个月，没成绩。我当时心里有点凉，不过还是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把曲云霞叫来了。当时她不知道啥叫省队，有些训练的基本动作都不会做，可她的肌肉是放松型的，又能吃苦，我就把她带回省队试试，没想到，还真带回个宝贝来。经过几个月的系统训练，她的成绩提高得飞快。

很多人以为我选运动员尽挑农村的，认为只有农村的孩子能吃苦。错了！“马家军”里一共18名队员，有不少城里的孩子，其中不少是干部和知识分子的子女。城里孩子是娇气一些，可接受能力强，而且目标明确，这些孩子一旦确立了目标以后，会不顾一切地向那个目标奋斗，成绩提高得特快。

教练就是权威

七运会女子10000米比赛时，我坐在观众席上。按王军霞的实力，打破世界纪录是没问题的，关键是按照原定的战术去比，别自己跑乱。发令枪响了，我突然发现李铁映同志站在离跑道不远的地方，当运动员跑过他面前时，他情不自禁地用力挥手，为运动员加油。我可慌了，要是运动员把首长的鼓励误解为发起冲击的命令，可就全乱套了。好在王军霞忠实地执行战前部署，打破了世界纪录。

一赛完，我走下观众席，到李铁映同志跟前，他向我表示祝贺。我学着他刚才给运动员加油的手势，问他：“铁映同志，你刚才这动作是啥意思？”他赶紧说：“我那是给运动员加油，没别的意思。我可不敢打乱你老马的战略部署。”

运动员要出成绩，无论平时还是比赛，必须唯教练的话是听，必须把教练视为不可动摇的权威。不能想像，一个在运动员心目中不是权威的教练能带出一流的选手。我们国家有的运动队，教练员和运动员之间靠哥们儿意气维持关系，训练和比赛都是商量着办，这怎么行？这样的队伍，再过100年也甭想走向世界。

有的运动队或队员成了名，上上下下的有了不少关系，结果，弄得教练员没法指挥。运动员有点不痛快就跑到领导家里告状，训练和比赛都无法按教练的意图进行，最终发生大滑坡现象。

教练是一支运动队的灵魂，谁也不能干扰，作为教练，就要不唯上，不唯尊。但是，教练的权威不是凭空得来的，是靠忘我的工作得来的。我到辽宁田径队6年，只回过3次家。从沈阳到鞍山只有90公里，路不算远，每星期回去一次应不成问题。可我一走，队员们就没人管了，她们就会想家，情绪一波动就会影响训练。为了队员们，我不能老回家。我相信将帅的垂范作用，我虽然是快50岁的人了，又有胰腺炎，可我坚持和队员一起训练，一丝不苟地为运动员作示范。

我是半路出家当教练的，说实在的，没什么理论基础，我明白，靠傻练是不会出好成绩的。我认真研究了我国女子中长跑的训练方法后，改变了前苏联过去的训练方式，借鉴了英国男子中长跑训练的经验。除了理论外，我还特别注意动物的奔跑特点，我把鸵鸟和梅花鹿的动作引进到训练中，非常有效。如今，“马家军”的奔跑姿势是非常独特的，尤其是王军霞，跑起来像只梅花鹿，轻松优美，举世无双。我想，一个教练的威信也正是通过使运动员出成绩的过程建立起来的。

我对祖国负责

中国有句古话——“严师出高徒”，我坚信这是一条真理。

运动员多是从小就开始训练的。家长把孩子送来，那是信任我们，希望我们能把孩子培养得有出息。我们不能保证所有的孩子都成为世界冠军，但我们至少不能让孩子学一身坏毛病。

大家注意一下“马家军”就会发现，没有一个姑娘烫发，没有一个穿得花里胡稍的，更没有一个擦胭脂抹粉。不是姑娘们不爱美，是因为她们有了一套“马氏审美观”。有一段时间，我发现王军霞开始爱打扮了，这不是个好兆头，我就及时提醒她，让她知道什么是运动员的美。其实，姑娘家，爱美是正常的，可运动员不是模特儿，不是演员，运动员的美要和本业结合起来。运动员烫一脑袋花，训练一天下来乱得跟鸡窝似的，不收拾太邋遢，收拾又太耽误时间影响恢复；穿瘦腿裤，一压腿，“咔嚓”一声裆裂了；擦一脸这“粉”那“霜”的，跑几圈一流汗，脸不就成“花瓜”了？收拾得漂漂亮亮的，一比赛总落在人家腚后头更丢人。

“马家军”出了成绩，有了名，运动员得了不少奖金，可我决不把奖金分光吃净，全给运动员本人。我把大部分钱存起来，为运动员今后作些筹划，分的钱也决不全给得奖运动员本人。一个运动员的成绩决不是她一个人的努力能取得的。我反复说，没有“马家军”这个集体，王军霞、曲云霞决不可能有今天狂破世界纪录的壮举。没营养师行吗？没医生行吗？没有集体协作，没有一些队员以失去名次为代价往前猛冲带动她们行吗？肯定不行。

奖金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激励运动员再创佳绩，可过分强调钱的作用，就会使运动员走向反面。有一个运动员，也是农村孩子，家里穷得很，在世界大赛上拿了冠军，得到了很大的荣誉，也有了钱，这下了不得了。她去了趟香港，大把地花钱，什么都敢买，回北京时穿了条花裤子，坐在汽车上，国家体委的一位老司机问她：“你这裤子花了多少钱？”她满不在乎地说：“不贵，才900多。”可把老师傅气坏了，一个穷孩子，咋成这样了？后来，这个运动员终于走向了堕落。这是教训啊！“马家军”里决不能出这样的人。要做个好运动员，首先要做一个像样的人，这一点上，我们做教练的责任重大。我能向祖国人民说的就是，我将尽全力使我们“马家军”不让全国人民失望。

这一点我可以负责，向“马家军”负责，向祖国负责。

科学是把金钥匙

有的人认为运动员靠苦练就能出成绩，这是误解。苦练是必不可少的，但仅靠苦练是出不了世界冠军的。中国人吃苦耐劳是有名的，如果仅靠吃苦就能成功的话，世界纪录和世界冠军恐怕就被中国人包圆了。

“马家军”仿鸵鸟和梅花鹿的奔跑动作已不是秘密，这是在运动中借鉴了仿生学。此外，我们每年拉上高原训练，增大运动员的肺活量，这一点非常重要，这样既能使运动员早出成绩，又可以延长运动员的运动寿命，避免了竭泽而渔。另外，我还非常注意运动员的恢复，这是一项技术性很强，很复杂的工作。在这方面我和其他同志配合，已取得了一些经验。“马家军”从斯图加特到七运会能取得这么好的成绩就是例证。

“马家军”取得了好成绩，外界对我们吃什么特别感兴趣。一些外国人别有用心，四处宣扬“马家军”服用兴奋剂，怀疑我们用了前东德教练。事实是最好的回答，从斯图加特到七运会，我们运动员的药检均为阴性。如果靠吃药能把运动成绩提高这么多，恐怕这种机会也不会留给我们中国人，外国人被查出服用兴奋剂的事已不计其数了，吃了药不也没达到我们的水平吗？

中国的饮食文化确有独到的地方，我特别相信食补，比如，我就经常让队员喝鳖汤，觉得有作用。我们的伙食费并不高，平时，每人每天16元，比赛时是50元。七运会期间，我们吃什么，劳动大厦的同志们最清楚，每天的饭都他们给我们做，包括中午我们运动员的盒饭都是他们送来的，我们没在别的地方吃过一顿饭。

伙食费就这么多，如何运用这些钱，让运动员尽量吃好点，我是颇费心机的。

“马家军”取得了一些成绩，但这些成绩的取得是离不开国家和人民的培养的。我们决不飘飘然，我们要继续奋斗下去。

我们拼搏，不仅为在运动场上大书一个“马”字，终有一天，在世界各领域的前沿都会有“中国”二字。“马家军”权当一支突击队。

接下来还有一系列大赛，“马家宙”正磨拳擦掌，决心再创佳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