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小路上的爱情坎坷

1993-01-01 09:26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93年2期
关键词:妻子

本刊1992年第11期刊发了著名作家浩然的文章《60年间福与祸》一文后,许多读者关切地询问作家的家庭生活,为此,本刊摘发浩然同志的新作:

15岁那年自己张罗结了婚,当我处于危急之中,妻子大吼一声:“你们不能动我的人。”

农村的孩子早熟,懂事儿早;没有父母的孤儿成熟得更早。

我生长在农村。10岁死了父亲,13岁死了母亲,14岁那年就不得不自己张罗娶媳妇“结婚”了。

我们成亲的那一天,是1947年农历5月初10。

妻子叫杨朴桥,虚岁20岁,比我大4岁。

我是个典型的“小女婿”。

婚后的第二天早晨当我坐在炕上,从妻子手上接过一碗热腾腾小米干饭的时候,倏然间从胸膛里生发起一股子满足感和自豪感;心中美滋滋地暗想:嘿,我终于是个娶了媳妇、成了家的男子汉了!

这种悠然自得的情绪,常常是一闪而过的。那时我已参加了革命工作,走出了那个只有30多户人家的靠山小村王吉素。我跟面前这个妻子,总有一点点说不出来的隔膜,她不认字,她不会唱歌,不跟我谈“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的事儿;她尤其少言寡语不活泼,连放怀的大笑一次,我都不曾见过。

这以后,我们夫妻之间的关系淡淡如水,虽说不苦,也不甜凑合着过下来了。

这一年,共产党对国民党的“自卫反击战”要开始,在解放区和游击区的乡村,开展起轰轰烈烈的“扩军”运动。

别的先进村,真有母送子、妻送郎的热烈,唯独以不沾官派为正宗的王吉素村,没有一个人肯报名参军。眼看新兵集中的日子快到了,王吉素拖了后腿。村里有个犯过错误的青年叫金凤林,在我的说服开导下同意报名参军。但是,不久前线便传来消息,这位青年在战场上牺牲了。有一天过午,我正躺在炕上看闲书,忽然有一群人连喊带叫地闯进我家二门。

接着几个男人扑到我跟前,又拉又拽,喊叫说,金凤林上前线牺牲了,是被我逼死的;要把我“镐把(柄)炖肉”(活活打死),给金凤林偿命,就在我被闹得晕头转向的时候,我听见一个震天动地的声音:“你们不能动我的人!你们不能动我的人!”随着这呐喊,我妻子冲进人圈,张开双臂挡住我。

一向老实得有点窝囊、连说话都低声细语的妻子,在这个令人恐怖的场所、紧要的时刻,做出这样勇敢无畏的行动,很出乎我的意料;她的呼喊,具有一种神奇般的力量,当一声入耳,我的恐惧立刻消退了,从心底迸发起一股子豪壮之气。

啊,我是她的人,她是我的人,我们是夫妻。似乎只有她这个行动、这个声音,我才意识到“夫妻”的真正含义。

就这样十冬腊月大冷天,我们夫妻俩被关押到西院一间常年不住人、不生火的西厢房里。

这时候,妻子把她身上穿着的仅有的一件小棉袄脱下来,披在我的肩上;还抓过我两只冰凉的手,贴在她温热的胸前;我俩相依相靠在一起。

我身上热了,心头也热了,感激的泪水不由得滚落下来。……

后来在岳父的帮助下我们终于避开了一场生命危险。同时,生与死的考验和灾祸的解脱,在我们夫妻间播下了真正感情的种子。

不久,我被调到区里,当了脱产干部。但是我仍没忘记对妻子许下的诺言:

“我在外边干不了几年,等到打垮了国民党反动派,解放了全中国,我就回来种地,跟你一心一意过日子。”然而当我正盼着退职回家务农,却意外地得到个通知:到冀东十四地委党校学习。

告别妻子的时候,我实心实意地对她说:“我小时候父母死的早,念书没念够,一直梦想再念书;这回有再进学校大门的机会,决不能错过去。我多学点儿文化,就是当农民过庄稼日子也有益处。”

妻子什么也没说,默默不语地给我打点行装和准备干粮。

离婚风暴席卷农村,撇开土媳妇成为一种时尚;看到别人跳舞过“礼拜六”,我开始对不识字的妻子有了离婚的意欲。

两地分居的日子过得很快活、很平静,本来是没有什么苦恼的。我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虽然客观上我们之间已然有了距离。但是我们主观上谁都没有感到这种距离。我们完全可以平平安安地过下去。

想不到平地起风波: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第一部婚姻法的公布,一股强大的“离婚”风暴,可以说席卷了农村大地。

我们的老县长在县直机关起带头作用。此事曾经轰动一时、荣耀一时。

1954年春天,我的一篇题为《两千块新砖》和一篇题为《探望》的小说习作连续发表在《河北日报》的副刊上。引起了领导的注意和重视。正巧那年扩大新闻记者队伍,我意外地到《河北日报》社驻通县地区记者站报到了。

这次升迁和提拔,对于我的梦想和事业是幸运的,而对我的婚姻和家庭则是不幸的。

从前,我以自己家里有个贤惠、安稳、能操劳过日子的妻为荣,如今一想到她那副落后、拙笨、土里土气的样子,就从心里生发出一种不可名状的羞耻感。

我就这样颠三倒四地胡思乱想,看不下书,也写不了稿子。当了记者有了更多的自由,本来可以常常去看望妻儿。事实上我极少往那边迈步;思念之情偶然生起,一想妻子那副模样,以及往后的日子,就如同用一瓢冷水把一切欲望泼灭。

当我头脑里萌发了“离婚”这个念头,好似忽然发现:我和妻子之间,在思想上、性格上、素质上,以及生活方式和各种情趣上,都是那么可笑的不一致,而且根本无法弥补和改变。我们的结合,简直是个绝顶的错误;再要维持下去,就是一时片刻也难以忍受!

经过反复掂量、权衡之后,我终于给妻子写信,郑重其事地提出离婚。

我曾就一个女青年因自己进城当了干部而抛弃了省吃俭用供她上学读书的农民丈夫一事,写过一篇小品文:《自己的“幸福”,别人的痛苦》,反响很大。一天,收发室送来我的好几封信。大部分来自报刊编辑部,一封是妻子从乡间寄来的,一封寄自本地,地址又是我所不熟悉的。我就先把它打开来看。

这是一位不相识的师范学生的来信。信的大意是:读了您那篇《自己的“幸福”,别人的痛苦》的文章,我非常痛快,非常解气。因为我有个刚刚进城工作的姐夫,就要抛弃住在乡下的我的姐姐。特别是您最后的结论:“……为了追求个人的所谓幸福,就可以不顾一切地掠夺别人的爱人,破坏别人的美满家庭。……”这些话一针见血,入木三分,我那个坏了心肠的姐夫和与他有同样行为的人,看了您的文章会颤抖,会无地自容!……

我怡然自得地把所有报刊来信都一一看过,又翻翻报纸,才心不在焉地拆开妻子的信,看看她到底说了些什么,有没有新鲜东西。

“……好长时间没见面了,你的工作顺利吗?我还在上民校……你要小心身体,不要老想那件事。那件事你一定要那么办,我也不难为你,我就带着孩子在家里过一辈子,饿不死。……”

看到这儿,好似有一只有力的大手,把我的心脏用力地揪扯一下,疼得我倒吸一口冷气,两眼一阵子发黑。

我在惶惶不安之中,下意识地把那封读者的信再看一遍,又把《自己的“幸福”、别人的痛苦》的铅字稿看一遍。看着看着,我的心开始打颤,浑身开始发抖,如同有一个人大声地冲着我斥责:这篇小品文写的不是那位女青年,写的也不是那个读者的姐夫,写的就是你自己!

灵魂在呼唤,良知在觉醒。假如我的“离婚”目的达到,另讨了新欢,每当想起遥远的小山村里,还有一双被我遗弃的孤儿寡母在遭受痛苦的熬煎的时候,我能快乐得了、幸福得了吗?……猛然间,母亲在世时常对我说的那句话,铿锵有力地响在耳边:人活着要有正气,要有志气;不然,就等于白来一世!

我难过地趴在床上,无声地而又不断地流起泪水。

我给妻子回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在那封信上,我没有表示忏悔,没有说一句“从此不再离婚”的话;这一切我都想用实际行动去实现:实际行动就是我悔改前非的决心。

不久我赶回家中探望,跟妻子和儿子度过几天最热烈、最甜蜜的日子。

我在文学上发展最顺利的时期,也是妻子最劳累的时期,她如同一只老母鸡,辛勤哺育着四个儿女。

1956年至1966年是我在文学事业上起飞的时期,也是妻子的家务事最繁多最劳累的时刻。

1958年作家出版社出版了我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喜鹊登枝》,立即受到老作家叶圣陶先生和评论家巴人先生的肯定与赞扬。第二年诗人郭小川介绍我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这期间,发表了近百篇小说、散文,写出了被认为是我代表作的多卷长篇小说《艳阳天》。

这些成绩,这些荣誉,这些文章的字里行间,何处没有我妻子杨朴桥汗水和心血的注入!

那时我忙得紧张得根本就顾不上家,我不是下乡体验生活,就是藏到僻静地方写作,有时候一两个月不能回家看看妻子和儿女。

妻子默默地、单枪匹马地承担了沉重的家务。我没有陪她看过一场电影、没有陪她溜过一次大街、没有陪她逛过一次公园。她像一部机器,日夜不停地转动。

孩子们想念爸爸回来,尤其是节假日,更希望我带着他们到两间住房以外的地方玩玩。

可是我不能回家。

我一天到晚把脑袋扎进我所描写的农村东山坞,我迷恋着我塑造着萧长春、焦淑红、马老四、弯弯绕,以及哑巴这些人物形象,一时片刻离不开他们。

可以想见,妻子的日子过得有多么累、有多么苦!

但是,妻子从来不对我讲一句累与苦。再严重的苦难落到这个劳动家庭出身、至今仍保持农村生活习惯和思维习惯的女人身上,她都是紧闭嘴唇,默默承受。

有一天我感慨万千地说:“外人都以为女人嫁给一个作家一定是幸福的,其实是最不幸福的。”

妻子说:“你干的事儿遂心如愿,家里人平平安安,就是幸福。我没有旁的希图。”

是的。妻子只有默默地为我的事业做奉献,实在没有任何个人的需求和索取;而且她总是“知足常乐”。这就是我妻子的品格。

大学生认为我的婚姻是不幸的,不应该再维持下去。为了躲避她的感情,我骑自行车下了乡。

有一次,北京一家名牌大学中文系打电话来,约我给应届毕业生做一个创作经验的报告。因另有安排所以婉言地谢绝了他们的邀请。不料学校执意要我去一趟,还派学生会一名女学生到编辑部找我面谈。

这位女大学生模样端庄秀美,性格热情大方;看上去很有点泼辣,她能说善讲,见面三分熟;谈得非常诚恳,有点近乎哀求,弄得我很有些为难。

当时,我刚刚有了点小名气,刚刚尝到被别人崇拜的滋味,听了女大学生的这番话,我的心眼儿活动了,主意随之改变;……两天过后,她按照我们约定好的作报告的时间,专门从校部要了一辆卧车,亲自到家里接我。

她坐在床边,等着我换衣服,等着我随她动身。这时候,我发现她很仔细、很认真地观察我的妻子和我家里的一切,如同一个好奇心极强的小孩子。

那场创作经验的报告效果不错。起码学生们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热烈的掌声几次都把我的话打断。似乎每一次带头拍手掌的人都是约我来又陪我来的那位学生会的女干部。

送我仍然用卧车,仍然由她专程陪同。

分别前她却郑重地对我提出个要求:我和几个文学爱好者对您的报告提点不成熟的意见,您愿意听听吗?

我说:“提意见当然欢迎。什么时间,在哪儿谈?”

她说:“这个星期日,在北海公园。”

“行。”

星期日,我按照约定,准时来到北海公园。进了南门朝前走,离桥很远,我就瞧见了她。

她一改以前的那身朴素的衣着,一件在当时来说很华丽、很招眼的花条条的连衣裙,金闪闪的小坤表,表链还垂着镶着绿宝石的小玩艺儿。她的头发也精心地整理过。一只漂亮的手提小皮包;另一只手撑着一把红色的小旱伞。

她迎上来,跟我打招呼:“你真遵守时间呀!”

我左顾右盼,寻找别的同学。

我问她:“你的同学呢?”

她嫣然一笑,回答说:“他们一个都没有来,由我代表了。”

顷刻之间,我几乎本能地提高了警惕性,不由自主地板起面孔,用质问的语气对她说:“闹半天你是在欺骗我呀?”

她不恼,依旧笑着对我说:“这只能算略施小计,谈不到欺骗。”

我打个不耐烦的手势,制止她说下去:“有什么事,请讲;我家里还有客人,我得很快赶回家里去。”

她眨巴着眼睛,在我的脸上注视了片刻,大概看出了我的戒备,就说:“行,我不勉强你。但是我有几句话一定得跟你一吐为快。”

她开门见山地问我:“你对你的老婆很满意吗?”

我故意地大声回答:“很满意!”

她听了我的这句回答,瞥我一眼,深深地叹了口气,随后说:“你们的婚姻是不幸的,而且这样维持着,简直让人不可思议!……”

我有点急恼了,气冲冲地责问她:“你怎么这样说话?”

她不急,也不恼,不慌不忙地说下去:“当然我过去只知道你的作品。那一天才知道写出那么精彩作品的作家,竟有那么一个很土气的老婆……如果你有一个好助手的话,你一定能成功。可惜……”

我打断她的话,辩白说:“我现在的家庭,并没有影响我写作。没有我爱人的帮助,现在这成绩也做不出来。”

“恰恰相反。你如果有个得力的助手,可以写得更快、更多、更好。”

她继续说:“这些都是浅显的理由。我之所以为你担心和惋惜,还有更深的内容。比如,你在构思、起草作品的时候,如果身边有个懂文学的又是你的知音的人,共同切磋切磋,推敲推敲,艺术水平会有怎样的提高?那样,起码是一个作家应该过的正常的生活,而不是一个苦行僧熬日子……”

这些话很尖刻、很刺耳,却不知不觉中引起我的共鸣,心里边还不由自主地生发了几缕感慨。

过了几天,我收到她一封信。信中告诉我她的工作已经分配,就在北京的某个报社当编辑。最后约我星期日再到北海会面。

我不敢再见她。没等到星期日我就请了创作假,借上自行车下乡了。一去一个半月,回到北京已经进入秋天。

对那一场小小的风波,到底应该怎么看呢?我当时说不清楚,过后也讲不明白。对于她,我无怨无恨,人人都有爱的权利,就如同不能强迫谁去爱一样,人人又都有不接受爱的自由。但是谁也不会怨恨爱自己的人。然而,把自己爱的楼阁修造在毁灭他人窝巢的废墟之上,这种做法,跟我的道德观念绝对地水火不能相容……

在这样矛盾的复杂的心理支配之下,我对她采取了躲避对策,终于平息了那一场小小的风波。

……

夫妻的这条路是小的,但又是长的;有弯曲,有坎坷;两个人相随相伴才能走得顺当,光一个人走不到头;但愿我们能够平安地走下去。

(李宏民摘编自《中华儿女》)

猜你喜欢
妻子
我胖吗
聪明的狗
怀才不遇
怀才不遇
发自内心的称赞
偷懒
认错
浪漫到底
妻子的发型
第二个妻子,第二次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