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不周
“人名”是什么?
一种符号,“跟姓合在一起来代表一个人以区别于别的人”然而,绝不仅此而已
中国人取名字总有些不简单,古往今来,由名字演化的故事难以尽数,名字这种“符号”的“诞生”随着历史的发展变得越来越讲究越来越复杂越来越不轻松。人们也许早已意识到,名字已经与社会的变革历史的进步文明的成熟人们心态的演变等等等等紧密联系在一起从而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姓名文化”实际上,现代人在取名的过程中已经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难以摆脱的浓郁的文化氛围的笼罩。“人名”作为一种文化心态的反映作为一种文化现象,似乎已使“符号”的功能淡化了一些而渗进了更多别的东西……
这一类的故事正经听得很多了。比如一个叫刘大白的人,起始并不叫刘大白,而叫刘跃进。但人们也并不一定就称呼他大白或跃进,有同学叫他刘卫红,而他妻称他刘科。叫来叫去,早已弄得一个便衣警察疑心陡起,要对这刘大白是不是个诈骗犯进行侦察。结果“验明正身”,刘大白确系区文化馆干部,身份证编号430105591024052。
从取名的权利来说,自己爱叫什么便叫什么,这不是该别人干涉的事。但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却是十分有意思。你说一个文化工作干部,成日要去检查检查,指导指导,他这名字就像今天一个文件明天一个精神似的接踵而来,里面有什么名堂吗?
刘大白大概已近不惑,说话十分坦率:“年轻时做下这种好事,现在可尝到苦头了。前几天填一份登记表,在曾用名栏下我简直难以落笔。不知当年那样热情冲动为什么。”
当年,他的确够革命够热情,整天跟着造反派转,闹到高潮,便是缠住妈妈向左邻右舍宣布“跃伢子改名啦,叫卫红啦!”这名字跟当时的气氛多么和谐一致,着实让伙伴们艳羡了一阵。
这一段,“名字变迁记”引人深思。我曾去派出所,户籍警说:改名字的不少,原来叫卫红、卫革、卫东、文武的,现在都求着把名字改回去,神情羞赧且带自嘲。
历史无法重写。我不禁联想到40余年来中国人所表现出的某些特殊行为,比如高呼万寿无疆,早请示晚汇报,跳忠字舞。讲求中庸、温良恭俭让的中国人,有时竟也极为情绪化,走极瑞,也许这同民族的文化心理有关,总是习惯追求与环境的平衡。人们在深受压抑的环境里,通过名字也可以宣泄情绪,表现自我。
纯粹将一种激情或狂热附之于名字,把名字作为一张牌,不断地摸进来,甩出去,审时度势,居心叵测,也大有人在。我少时一个同学,工于心计,一会儿叫姜革命,一会儿叫姜为群,改名都改在入党、提干等关键时刻,偏还有人欣赏。也有的以名作矛,在如雨之矢里作无畏的冲刺。我听说,一家有三姊妹,都叫爱华。遵父遗命所取。父亲一生刚直,严刑审查时坠楼身死。遗书八字:“吾女爱华!爱华!爱华!”可是这泣血之声并不能感天动地,沉冤20年,三姊妹至今重名未改。
昨天的历史,交织着天真的狂热,真诚的愚昧,忘形的丑恶;昔日名字,犹如一杯酽茶,黯然入口,令人品味。
有这样一种新现象。
去年初春的一个夜晚,好友Y女士来找我,请我给她的小宝宝取名。我对取名这事,虽不说是草率了事的态度,可也差不离:我的儿子叫谢天,如果能再“游击”一个,便叫谢地。这一对名字是老父亲想的,那意思经他一说,均是天地浑沌、宇宙万物的大气概。我呢,则爱它们顺口,都懂。中国人谁不会说“谢天谢地”?Y女士催得急,我便脱口而出:“就叫李子吧!”我的意思是这名字又好听又好写还是你家的儿子,够简单也够丰富了!Y女士回头对她丈夫一说,不同意,就去找她老师。吟诗背赋,取名“静仪”,有和平安息之意。Y女士说:“像我要的那个名字了。”言下之意还不满意。过几天问她:“名取好了吗?”她说:“叫佳仪呢,女性味足些!”
这倒是新鲜。记得大凡女孩取名常用胜男、亚男或干脆一个建华(男女不分,可通用)。不知不觉中,潮头又悄悄变了。
我访到串女性味足”的名字:
“柔子”,让你想到温顺的女子吧;“朵朵”,很别致,叫来有舞蹈节奏的跳动;“若梦”,散发着少女的情致:“伊人”,则明显是古代美人的调子。倒是“娇姝”有些落俗,又不好听,用心却十分明显,都从女旁。
柔子的母亲是一位记者,心气颇高,年近30时仍孤身一人,夜夜挑灯作文,甚至发表过独身宣言。但后来终于嫁夫育女了。她有一番新体会:“‘女性味是什么?是美丽的代名词吗?是善良的别名吗?是天使对人间慈爱的眼神吗?我们应该看清楚这不是一个散发着脂粉香的浅薄的词,它有内涵,有深度,是一种充裕,是一种美好情感的扩大。这种美好情感已被不少人像丢弃所有传统一样丢弃了。”
这番话有见地。
前几年轰烈地讨论过所谓“女强人”问题。现在好像已偃旗息鼓。也许要是男性为中心的前提不变,任何关于女性的话题都应免谈。倒是从一篇《阴阳大裂变》开始,我们读到了一些对中国妇女作多元价值研究的文字,涉及到诸如生活方面、情感方面、私生活方面等。这种迥异于图书市场上美人头、性文学的“女性热”,已对社会对人的文化精神生活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女性在寻找着更广阔的精神世界。当今众多女性日渐强调“女性味”,是否透露出了社会包括女性本身对“女性角色”新的认识,新的设计呢?
我见过两个小女孩,一个要父母为她改名字,另一个却坚决不肯让父母改名字。第一个是苦于交不到朋友,责怪名字太孤僻了(叫“静”),从小束缚了她。第二个是太顽皮,同学改称她小纨为小顽,她居然不顾父母反对,无论何时何地,写名字必用这个“顽”字。
真是女大十八变,不听父母言了。后来,我到一所学校,叽叽喳喳的中学生向我倾诉了一大堆关于名字的苦衷:
甜甜:“爸爸妈妈一直把我从小到大当甜点心一样捧着,什么事都不让我干,也不让我发表意见。小时候我觉得他们这样待我真好。大了,同学感情深了,想到家里来聚一聚,吃餐饭,妈妈却不同意,脸拉得长长的,同学不欢而散。一下子,我觉得甜甜不甜了。”甜甜们大了,那扇精神生活的大门,他们渴望着由自己亲手去打开,而不是父母代劳。这是甜甜的烦恼。
田田:“我读初二了,好喜欢琼瑶小说里的女孩名字,诗意朦胧,好听,又显得有学问。我原来叫何桂芳,我想这一定是妈妈年轻时见得最多的名字,太老气了。我就去翻书,看到‘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一句,特别喜欢,就把何桂芳改何田田了。妈妈还夸我读了书,会取好名字了。”
瞳●:“我的名字是请一位老师取的,听说还是千家诗里来的呢。爸爸决不会取这种名字。他叫什么?叫李二财,难听死啦!他现在做书刊生意。同学们来家里玩时,我最怕邮递员在下面喊:‘李二财,汇款!我爸也是,过手那么多书,却不给自己‘抄一个好听点的名字。”
看来,“有其父必有其子”的老话已经过时了,年轻的一代已经不满上一代精神文化的贫瘠,对自己的名字有了更多的讲究与设计,这不能不使我们感到欣喜快慰。
常常到幼儿园去查看花名册,跟家长老师聊天。父母们为孩子取名的心理最普遍的大约有这么几种:
一、寄托着对孩子未来的设想期望。江南子的父母是对知识分子,在得以栖身的南方小城活得很潇洒。他们在孩子的名里融进对南方全部的爱与慕。江南子于胎教之中就吸吮了江南的梅子雨、杨柳风,就和人之英杰结下了不解之缘。这对年轻父母希望,江南子不成为作家,也得当个文学编辑。
有些父母的想法似乎更通达些。朱必的父亲就不主张从小规定孩子干什么或不干什么。“孩子的天地并不比世界小。”朱必常常被父亲鼓励,发展一切的好奇心。星期天,父亲必带他去郊区,任他看蜜蜂在花里屙屎,鸭子走路摇屁股。“我希望我的儿子热爱生活,又有些实际本领。”
小有为是父亲用摩托车接送的,母亲有一双凄风苦雨的眼睛。别看小有为穿戴神气,聪明活泼,父母却为他十分担忧。父亲担心以后自己杀过人、坐过牢的经历给儿子的命运带来阴影,所以特别鼓励小有为跟知识分子家庭的小朋友玩。他的想法很务实:“孩子一定要考上大学,然后考出国留学生。我什么也不能给他,只有钱,可以帮他走出自己的路。”而张鹏的父亲又是另一番说法:“今天的社会还是权大,我家张鹏要当官!当了官什么都会有。而不当官,有钱也会丢掉!”
二、包含着一种对生活方式的探究。年轻的父母,无论家境教养如何,确实都在考虑孩子一生该是何种人生。黄尚这个名字是取“皇上”的谐音,而另一位先生的儿子干脆叫王子。他们的想法代表了一种非常实际的生活观点。现代生活已经呈现着强烈的诱惑和走近这些诱惑的可能性,高消费已在某些阶层成为时髦,有些享受是一眼可见的。父母希望下一代追求什么、怎样享受人生,名字可以帮我们略窥一斑。
还有少许人似乎希望孩子更进入一种有哲理的境界,取名者或为老教授,或为文人。一位爷爷为孙子取名小庄,这是有感于庄周思想,希望晚辈有自己的理想和风采,在人世间作一“逍遥游”。还有称有吾,这是希望孩子不要在经受生活的挫折之后遗失自我。更有取名为实,希望孩子具有愚者的智慧和真正世故者的简朴,不要那么入世,那么急功近利。当然,也有一些随意性的取名,只要好听,叫得出口,“符号”作用明显便行。但透过多数名字,我们已能感受到,许许多多的人都在审视着纷繁复杂的社会生活,他们不希望孩子也生活得那么沉重,而是轻松些,超脱些。名字,多少也是为父母者人生经验教训的总结吧!若真如此,则多少有些遗憾:仅仅注意孩子的个人修养、道德完善、如何在动荡复杂的生活中独善其身,这种愿望是良好的。但是,现在需要谦谦君子,更需要无畏的战士。
取名这个文化现象,内涵是极丰富的。对名字的审美既已从附庸中走出来,也不只是单纯的风雅,它融进了更多的人生价值观和社会责任感,不断折射出时代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