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女梦

姜冰冰

盖既生为女孩，从来也没担心过自己会被同性视作异族异类，更不曾以为有些男孩调侃我为“高二男生”是真心实意，直到有一日，我心仪已久的杨表情严肃地提醒我“你应该淑女一些”，我方才大悟:原来，我是个铁板钉钉的女孩不假，却一直少了个至关重要的“淑”。

思来想去，终于找到渊源:从小基础没打好，注定了我不是作淑女的材料。

幼年时，父母双亲被革命弄得险些命也顾及不上，将我寄养在姨妈家。姨妈一家皆是农民，于是稍大些我便跟着表姐下田。我爱吃生白薯，曾自作聪明地称白薯中渗出的汁液为“牛奶”；爱吃炉灰里烤出来的土豆。我唯一的审美活动是找些玉米须编成辫子系在自己细软枯黄的头发上，然后爬到炕柜的镜子前自我欣赏。

后来，根基不良的我回到父母身边，曾经很有一些作为令父母痛心疾首。鉴于我一贯的劣迹和屡教不改的顽固，到中学以前每年夏天我穿的都是一色一样的男式黑塑料凉鞋——取其耐磨；衣服选用深蓝及棕色布料——耐脏。我从来没有象别的小姑娘那样梳两根柔顺的发辫垂在肩上，而是拿皮筋勉强揪成两个冲天羊角，十足的乖张任性。到了初二，索性去理发店花两角五分钱解决了问题——剪成清汤挂面的学生短发，从此，十年过去，直到如今，我没再进过理发店，更别说如今满街丛生的发廊发屋之类。

一直到懵懵懂懂上了大学，才发现自己的周围淑女如雨后春笋四月杨花漫天遍地抬眼皆是。那时直值琼瑶小说盘踞校园，淑女们纷纷蓄起如波如梦好美好靓的长发。香肩一斜，长发披泻；回头一笑，长发飞扬，风情万种，实在是八十年代中期校园一大景观。面对如此淑风乍起席卷无遗之势，一向木讷呆板的我丝毫不为所动，中流砥柱一般，照样是清汤挂面头，夏天光脚穿凉鞋，全无半点淑女风范。

还有一件最令人发指的不淑行径是我曾在系里举办的一次题为“传统女性角色与现代化”的讨论中，慷慨陈词、深揭狠批相夫教子、温良恭俭的千年妇女名训，大肆攻击由于男性本位主义精神上的盲目自大而要求女性单方面柔顺造成长期累积的曲意逢迎逆来顺受，惊得众位“丽”、“慧”、“贤”、“静”们在台下花容失色。这次讨论使我恶名在外，影响之不良令我始料未及，一时间校内盛传:“××系出了个‘小女权，整个儿是波娃第二”云云。

我的劫数终于来了。

在一次由女伴们拽着拖着去充数的圣诞舞会上，正当做壁花的我看见舞池里的同伴跳得正酣，想拔脚溜掉时，一只手伸到我面前作邀请状，定睛一看是学校里风头很健的杨。我说我不会跳是来帮同伴看衣服的，他说今天我不跳舞只想同你聊聊。

杨的高大潇洒吸引了我，我却不知自己的什么吸引了他。我无限自卑、无限感激，于是我开始迷信爱情。我迷恋他的每一个姿态，每一种表情，每一句话。在他提示我“该淑女一些”后，曾经对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女性美德横加抨击的我终于在爱的感召下淑心大动、弃暗投明，于是英雄失志，俯仰由他，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淑女们对杨说你居然把她调教好了，男士们言必称杨“功德无量”。

为了表达此番触及灵魂的革命对我的改造之深刻彻底和对杨的痴情，我几乎弃绝了以往与淑女风范相异的一切。我用白色缎带系住头发，以符合短发淑女的典型形象；我穿上杨送我的那些做工考究的衣裙；一个月内，我买了4双平均高度为5厘米的高跟鞋(要知道扬的身高极为标准:1米78，而我属残废级:1米58)，于是有近半年的时间，我每天都趾高气扬勇往直前地对这些高跟鞋宣战，我这双放任惯了的脚磨痛、出血、结茧，最后终于能够驾驭着两只闪闪发光、岌岌可危的小船自如地踏在路面上，发出特有的、不可一世的脆响。我开始化妆，精心地涂涂抹抹，只差将一张脸变成了调色板。我的抽屉里有了许多条项链:玛瑙、珍珠、木变石、牛角，五光十色。我的小书架上放着夏奈尔、科博等名牌香水，它们背后竖立的是已经沾了灰尘的《第二性——女人》、《女性的危机》等女权主义经典著作。我听了杨的话，在他高谈阔论的时候，我只含笑不语，靠在他身边作小鸟依人状。我不再听苏芮的歌，因为据统计大多数男士认为那简直不是女人唱的歌，我改听邓丽君和蔡琴。我也不再隔三差五洗衣服时，在水房里高声“喊歌”(杨指示过我，女孩子唱歌应千回百转、柔情似水，而不是高声大喊惹得满楼道的人都听见)。

经过如此这般的一番淘洗，我越来越淑女，脸上总有些淡淡的哀愁，越发显得娇弱无助，我清楚这是由形似渐向神似过渡的关键时刻。杨说你越来越漂亮了；母亲说你越来越乖了，我的女儿错不了。唯一教杨觉得“革命尚未成功”的部分是我没有学会打毛衣，在杨家做客的时候我不会调汤弄汁而只能帮着摘菜洗碗，我对杨解释说那是因为我还没有锻炼的机会。

有一天不知为什么心里烦闷，翻捡旧日的篇什，偶然看到一段话，那是热情洋溢锋芒毕露的一段话，我当初演讲辞的开篇:

“自从有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千古名句，由淑女晋升为贤妻便成了世世代代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共同的梦幻憧憬，德言容工、温良恭俭是实现这个美丽神话的根本要素。即便在日后女权运动风起云涌的四方，当初传说中亚当先生的夏娃亦是一根肋骨，万般柔情。且不论本国男性一向的外强中干色厉内荏需温柔敦厚的贤妻逢迎体贴克尽妇道，只见时下改革开放激流中东方女性的温婉柔媚更是金发碧眼的西方男士中意青睐的首要条件。由此，从国内看到国际，由黄皮肤看到白皮肤以至黑皮肤，淑女的行情一致看涨。做个婉约端庄的淑女实乃待字闺中的少女嫁得如意郎君，一生幸福美满的不二法门。”

看着这些稚拙刚劲的字迹，不知不觉我就汗颜起来，一阵紧似一阵地心慌，不知为今日的我还为我的旧日。

站起身来坐在桌前，那面总是放在最合适角度的镜子里映出了我的容颜:那副每天描画惯了的眉眼让我觉得诧异和陌生，目光也显得凄冷迷离，没有了少女的鲜活清澈，继而竟觉得一颗心也似被那些粉黛催老了。我不再是一池清水，而只是一瓢浊酒，原来那个执著刚烈、轻快鲜明、散淡随意的我已经消逝无踪。我终于明白:自己成了淑女梦的一个完美祭品，一个精神上的侏儒。

当晚的约会由于我没能正常发挥我的娇柔可人而显得沉闷。杨用一种怪异的目光看我，直教我胸闷气短，出了一身冷汗。临别前，在杨语气不祥、一句重似一句的追问下，我终于敲响了丧钟:“当我也在为自己成为一个所谓的淑女感到欣喜满足的时候，我已经不是我了。在你面前我是多么卑弱，我原来的锐气全不见了。现在我看到的爱情金字塔仅仅是一个未来家庭的屋顶。”杨的双眉蹙紧了，这是对我的警告，于是我也不禁为刚才的一番话胆寒了数十秒。

“那你说怎么办?”

“违背天性的爱既不真实也不会长久，我努力为你扮演的淑女其实是不真也不美的。你只接受这个假的，真实的我你无力接受。”我看见杨沮丧地垂下了骄傲的头。

就这样，我的淑女梦和我的初恋一齐破碎了。

到此我才发现自己不幸是个将爱情当作一生的信念追求和实践的人，但是任何外观的璀璨的恋情只能金光闪耀一段时日，惟有发自生命内在的光华，引人新生，在历练中将承受重压的焦炭蜕变为钻石的情感才最真也最深。如果是错，即便错得再美，也应连根拔掉。因为，人应先自立而后爱人。

如今想来，这场淑女梦实在是代价惨重荒谬可笑。其实我并不懂什么是真正的淑女。相对时如沐春风春雨，独处时收放自在自如，懂得不断地丰富生命，精神升华至宽阔圆融境界的女子，才有可能成为真正的淑女。

只可惜，我和杨都错了。

(乔红兵摘自《中国新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