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未必没有永恒;存在的,未必永远留世。回忆,可能留下点点余辉,但黑土地上的热血、青春,将是——超世纪的话题。
老李头,您在哪里?
聂幼犁
北大荒屯垦八个年头,我转战过许多地方。经历
得多了,一些事早已淡忘,可有一个人却一直铭刻在
我心灵深处。他就是我的“房东”——李正连。
老李头曾是生活在农奴制下的苗山娃子。解放战
争时,投奔了解放军。抗美援朝时,他是个工程兵,
在一次施工中摔坏了脊梁骨,上身成了S字形。后来
转业到了北大荒。
三年自然灾害时,营养不良,他和妻子都得了肝
炎。夫妻俩都面黄肌瘦,显得十分苍老。最可怜的要
数他们的两个孩子,大女孩有肝炎,小男孩时常喊头
疼。两人都八、九岁了,却干瘪得象四、五岁的孩
子。
那时节,他家一年到头难得买肉,只是有时帮人
杀猪宰牛拿一些“下水”。他家喂了几只下蛋鸡,鸡
蛋却舍不得下锅,用铅笔头在蛋壳上写上蝌蚪似的数
字,小心地放进罐子里。过一段时间,还要拿出来数
一数。为此,我这个虔诚的“受教育者”对“贫下中
农”十分不满了。心想:你这个老贱骨头,自己要钱
不要命,竟一点也不心疼孩子。终于,干脆当面质问
他了:“老李头,难道你想把这些鸡蛋带进‘小青山
吗?”他无声地笑笑,比哭还难看!
那年,正值夏锄高峰。赶车时,马“毛”了,车
翻进沟里。我被压伤了腰,住进了离连队十多里的团
部医院。因为伤得厉害,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不知什
么时候,老李头来了,默默地望着我。还是笑中带哭
的老脸,只是更加灰暗,可能下班后还没来得及洗
脸。天热,衣服单薄,他的背显得更驼了。因为需要
喂饭,我的床被抬高了,所以倒要站着的人抬头看躺
着的人。“骨头没伤着吧?……谢天谢地……”他可能
已问过了医生。过了一会儿,他拎起早已放在地上的
满满一篮子鸡蛋,放在我的床头柜上,蠕动着厚厚的
嘴唇:“吃些鸡……鸡蛋吧,养养身子。这一边的时间
长了,怕……怕坏,大嫂煮了,那……那一边的是最
近的,你……你放心吃,……叫人帮你冲豆浆喝……
要早……早晨喝,营养好。”
他的话说得很轻,却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在我的心
上。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谢谢”二字还来不及出口,他已经出了门。
我说不出话,叫不出声,忍着剧痛爬到窗台上,
望着老李头远去的背影,真希望他回过头来。可他却
摇着那沉重的躯体踩着月光一直往前走,直到消失在
黑沉沉的田地里。
后来,我从坎坷的道路上跨进了高等学府,当上
了受人尊敬的人民教师。可是,深深教育过我的真正
的老师——老李头,您在哪里?
我想您和大嫂,更想您的两介孩子!
我想你,小妹廉沙
在我们这个亲如姊妹的牧羊班里,小妹是我们中间最惹人喜爱的小妹妹。她是个地道的南方妹子,个子不高。那圆圆的脸上满是孩子般的稚气,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象一对清澈见底的深潭,仿佛让人一眼就可以看到她的心底。虽然那时已经十五岁了,可看上去简直象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难怪别人都把她的小名当作大号叫。
记得她刚到牧羊班的头两天,晚上放羊归来,脚上磨起了水泡,累得她一头倒在床上,连饭也不想吃。我半开玩笑地说:“一天跑几十里,风里来雨里去,可不是好玩的,受不了趁早换个事做。”她不服气地瞪了我一眼,看得出,她心里是在说:“我们走着瞧吧:”
果然,没用几个月的功夫,她已经是个不错的“羊司令”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与羊之间建立了亲密的关系。她一到,小羊就都围过来,嘴巴在她的腿上磨来蹭去,亲个没完。看着她那活泼可爱可亲的模样,我心里不禁暗暗佩服,别看她人不大,可还真不简单呢。
八月,为了寻找更好的牧场,我们在离连队十多里的山林边安营扎寨。那时正值雨季,对我们这些羊倌们来说是最困难的日子。头上顶着雨水,脚下淌着没腰深的湿草,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就是穿着雨衣,衣服上也没有几块干的地方。尽管条件这样艰苦,可大家的情绪依然高昂,唱歌,嘻闹……小妹欣喜若狂,把她写的一首小诗念给我们听:“踏遍荒原只等闲,歌声落处舞长鞭。风来草低牛羊现,雨去虹出映霞烟。江山今朝分外壮,北国从此更新天。跃进途中再跃进,战士快马又加鞭!”听了她的“大作”,大家都说想不到她还真有两下子呢。那一阵热闹中,我仿佛从小妹纯情、奔放的诗歌里,看到了她的心灵深处,是多么多么可爱啊。
更使我难忘的是我们分手的那一天。春节刚过,我拿着她家打来的加急电报去找她。她刚放牧归来,正在羊圈里给没吃饱的羊只添加饲料。她看了电报,得知父亲病危,眼泪止不住地滚落下来。我忙说:“你快收拾一下,回家去吧。”她面带难色地说:“眼下人手这样紧,我的羊谁来管呀?”我安慰她说:“班长已经安排好了,让我来接你的这群羊,你就放心走吧。”她心里似乎安定了一些,从兜里拿出个小笔记本,说:“羊群的情况都记在上面,你留着做个参考吧。”我接过本子打开一看,原来羊群每天的情况和放牧中的经验教训都清清楚楚地记在上面。我似乎一下子懂了许多许多……顿时明白了她为什么那样热爱自己的羊群,那样热爱自己的生活,那样热爱自己的事业。
我久久地站有那里,心情难以平静。真没想到我们这次分手竟成了永久的分别。她走后不久,我因母亲偏瘫无人照顾也困退回京了。
今天,那个小笔记本仍珍藏在我的身边,上面那熟悉的字体,仿佛是人生最美好的真谛。“小妹!你在哪里?”我在心中轻轻地呼唤你。也许你还在北大荒的草甸之中,也许你已经回到了江南山乡,不管你在哪里,我都想你——我那纯真、善良、美好的小妹妹。
虱子兴衰录沈兆平
虱子,我下乡前无缘得见。都知道北大荒蚊蠓厉害,有心理准备,但对虱子却疏于防范。于是“扎根”没多久,虱子就在知青中渐渐滋生起来。
任何生物的繁衍,“种”和“适当条件”是必不可少的。我们连队的老职工,一大批是关内移民和“盲流”,还有些退伍兵,邋遢惯了的,大都不知澡堂为何物。我们住的是马棚改建的宿舍,几十个人一张铺,加上用水困难,个人卫生在当时又被认为是非份要求。两要素具备,虱子就乘虚而入了。
虱祸最大的受害者怕是一位徐姓上海女知青了。那年夏天雨水绵绵,康拜因下不了地,只好用小镰刀割麦。小徐的头皮某处感染,雨水一泡,拱起个恶疮,不得不剃去一绺头发。一个妙龄女子,平日价少不了爱慕的目光逡巡,自然不愿被人看破缺陷,于是整天戴顶风雪帽。几天以后,头虱陡起。发现时,大大小小的头虱已经密密匝匝在头皮里安营扎寨,以为久计。
就在小徐又惊又怕,同伴们避之唯恐不及的时候,刘燕伸出了援助之手。这是个北京知青,将门之女,平日傲慢得很,没有什么朋友,这时却出乎意外地做了小徐知心朋友都不肯做的事。她用梳子用篦子用镊子,整整捉了四个小时。捉下来的头虱铺满了整整一个脸盆底,看了叫人发麻,叫人恶心。
大家都在苦思灭虱高沼。倒是一位哈尔滨知青小杨,想出了一条绝户计。
那年冬天我们男知青被派往伊春那边深山老林里伐木。喝的水是冰化的,十几桶雪才能化一桶水,自然换洗衣服困难。不消十几天,大家身上奇痒难忍,苦不堪言。
一天晚上,小杨让大家把内衣裤全脱下来,晾在帐篷外。第二天一早他把炉子烧得呼呼作响,然后把内衣裤收进来一件件地在炉火上烤。
虱子在一瞬间经历了从零下四十度到零上近百度的大跨度的环境变化,腿软筋酥,失掉了攀附的力量,噼哩啪啦掉在通红的炉盖上,溅起了点点火星。顿时,帐篷里弥漫起脂肪烧糊的臭味。知青们的复仇心理得到了宣泄,快活得大笑起来。
(邓禹摘自《北大荒风云录》本刊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