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蕤
有什么比做一个东奔西走的记者更加浪漫的呢?
就为这我14岁上考进了北京中学生通讯社——这家号称中国四大通讯社之一、芸集了北京100多名中学生精英的新闻组织。如今,18岁已站在不远处冲我挤眉弄眼——我俨然已经长大。回想起四年的记者生涯,记忆便化成流水,使生命生动和丰润起来。心灵走过的足迹,如黑夜中的星星,那么光亮。
“丑陋”的中学生
要揭露社会阴暗面!
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要为真理而奋斗!
一个黄毛丫头,却满怀着拯救人类的豪情壮志。第一次去采访,我便风风火火,锋芒毕露。那天,我徒步跑了六公里,一路上思绪翻滚。回到家,就把一个偏激的题目挂在了墙上——丑陋的中学生系列。同龄人的丑陋行为出现在我的笔下:向外国人要东西、讨好;向低年级学生劫钱;为路遇的女孩打得死去活来;高谈阔论却一事无成……这个年龄让我们痛苦,我们分不清真诚和丑恶;这个年龄又让我们快乐,我们不知道责任在哪儿;这个年龄更使我们迷惘,迷失在一种自己都意识不到的疯狂里——所以一个个错误接踵而来。而我,更不比任何人强,我逼自己面对血淋淋的自我剖析,然后批判甚至责骂。对14岁的女孩子来说,清醒是一种苦痛,但,只有通过痛苦之后才能走向成熟。
我的第一篇稿子《泪又岂止点点滴滴》在《北京青年报》上发表了,接着《流泪的臭香蕉》、《一个星期六的中午》等也登出来了。一篇篇反响还很大。最令人激动的是一帮同学为此要和我打架。而一位“侠士”又出来给我帮忙——而我既不知原因,和他也是陌路。但我仍殷勤地买花去献给“侠士”,他却冷冷地丢给我一句话:“知道吗,我要的是你真诚的笔,而不是花!”这是一种回荡,在我以后的每一次丰收后响彻。
冷遇和脸色
步入社会采访后,原以为的浪漫消失了,我尝到了被嘲笑的滋味。
有一次,在国际饭店召开的全国油画大展研讨会上,一位大报的记者不屑一顾地看着我的记者证说:“中学生也能当记者?”
确实,我是凭个人关系才得以挤进来的,可当自尊心被伤害时,我还是不甘示弱地对那位还带着学生味的大报记者大声道:“我口齿伶俐,普通话讲得标准,没有八股味,当记者最根本的素质我具备!”
1990年5月,我去采访台湾著名歌星苏芮。中央电视台为了保持独家新闻,不让苏芮接受其他记者采访,我当然地被拒之门外。我只好在饭店的电梯口死守,3个小时后苏芮出现了,我就冲锋陷阵般追了过去。苏芮本人极随和,她夸赞北京中学生有大家子气。但当我顺利地采访了苏芮并同她和丈夫一起留影之后,领队却凶凶地说我犯了外事纪律,要我负责。我心说,美国一位女记者为了采访总统躲在男厕所里又犯了什么纪律和法律?当文章和相片在《北京青年报》登出来时,其他报纸还没有苏芮的详细介绍。我胜利了!
在年龄之船上徘徊
我年龄小,这是优势。因为很多被采访者对一个孩子更加爱护。我在采访中总是丢三落四。记得采访霹雳舞王《摇滚青年》主角陶金时,忘了带磁带,他二话没说大热天蹬上车子就去买;采访漫画家方成,临别时,70岁高龄的他为了拉亮楼道里的灯,竟纵身高跳;在全国作协副主席那里大侃一番之后,离开时竟忘了戴帽子,害得老作家追出好远,将小帽戴在我的头上;采访费翔时,他丢下一屋子的人,却走到外面和我留影,并对我说:“所有采访者中,你是特别的一个!”李保田,这位飞天奖男主角得主,坐在地铺上,在他的木雕小屋里,将他整个的心田毫无保留地托出,让我任意翻阅里面的沧桑、苦难与艺术……
在大多数人眼里小孩子能懂什么?而我又是一个不希望被人小瞧的人。于是在一次采访商界人士时,我充当了大人。化了妆,坐在饭店,悠然跷着二郎腿端坐在沙发上,被小姐长小姐短地呼唤着。正是在这种氛围中,很快和被访者熟悉起来,并挖掘到了深东西。尽管这次采访成功了,但回到家我还要对着一大堆物理作业,拼命到深夜。
我们这群中学生小记者,除了一张黑底烫金的记者证,没有消息来源,没有任何设备。而我们的竞争对手,是那些比我们验经和知识多得多的专业记者。我们必须加倍地努力,加强自身修养,在采访中才能取胜!
文章变成铅字,喜悦自不必说。文章被毙,心血顿成记忆,又何以自慰?1988年临近初中毕业考高中的疯狂日子,我竟冲破种种障碍,采访了秘密来京的台湾女作家琼瑶。那个时候几乎没有大陆记者采访过她。抓住这个机会,我连夜写了2000字的稿子并洗出相片,第二天肿着眼睛去交稿,却因为上级规定这条新闻捅出去反响太大,会引起青少年的狂热而不能发表。这个新闻这样珍贵又这么容易失去,化成了一堆废纸。眼睛熬得已辨不出颜色,还有一天的课和作业等着我。生活是嘴里的泡泡糖!那天返回学校的路上,我的耳机里放着英语、骑着车,天空很亮,我怅然若失……
值得欣慰的是,中考我以590分进入北京重点学校二中,满分是600分!
我的胜利与失败
1989年9月去长城饭店采访国际电视周。我没有请柬,从后门溜进宴会厅,采访了墨西哥电视剧《卞卡》中卞卡的扮演者冈萨雷斯和《坎坷》中扮女主角玛丽亚娜的墨西哥电视女皇维多尼卡·卡斯特罗。记者招待会上,有法新社、中央电视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文艺报》、新华社等二十几家新闻单位,唯我是不请自到的记者。可就在这个记者招待会上,这个仅40分钟的招待会,我的问题占了20分钟,一个接一个。旁边新华社记者笔走龙蛇,墨西哥代表团团长一个劲冲我挤眼挑大拇指,最后主动同我合影。后来一个国际电台记者走过来,对我说:“你占领了这次记者招待会。”
是不是,16岁没有烦恼也没有条条框框?
记者生活,有欢乐,也有痛苦。
我找到了他。坐在他的衣服摊上,开始听他教训我:“你太嫩。你居然还问我怎么花钱?你叫我怎么回答?你看过《高老头》吗?一个人的内心是宝库,说出来则是利欲熏心与性!听见了吗?你接受得了吗?你的年龄与女孩子气,让我怎么谈?我们不是一路人。”记者应该面对现实,即使是残酷的——这是我的想法。可我忘了,我才十几岁,刚刚开始走向人生,我的天空和经历毕竟太有限,何况我还是个业余记者!
采访没有进行,稿子自然不会写出。
14岁到18岁,采访本积累了一大摞。
翻开采访本,费翔、陶金、琼瑶、苏芮、方成、王立平、韩美林、江加良、楼云、李宁……随着人名的出现,好多故事也翻了出来。
一个同样是中学生的我的读者给我来信:“为什么你见到了费(翔)大哥,我却不能?我恨你!恨你!永远也不会接受你。不过我还是要让你把这封信转给他,作为同龄人,你会的!”我理解她,我把信转给了费翔。
小记者证是张入场券,让我头上粘满鲜花瓣,在社会的展厅里逛了一圈,各异的事物如我爱的马蒂斯的色彩一样变幻莫测——使我大开眼界。不知40年后那个小老太太,回想起这段少年时奔忙的日子,会是多么开心啊!
(邵敏摘自《中国妇女》1991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