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锠
他按铃的声音是温柔的。
每次飞快的奔下楼去,我总发现一团鼓胀的绿色把门口塞得满满的。应该算是过分肥胖了吧,摩托车被他压得喘息不已。他接过印章,不等头上豆大的汗珠揩净,就忙着跟我道谢。我受宠若惊,慌张的屡屡回谢,竟显得有些手足失措。
这样挨家挨户的送信,我可以想见他的辛苦,可是,在雾水蒸腾中,他那张善良平静的脸却丝毫没有一点急躁与抱怨,而且更始终不忘给人一句“谢谢”,遂让我禁不住要感叹的摇起头来了。
我想,除了否定、无可奈何之外,摇头最美丽的解释,应该就是赞叹至极的表现了,二十几年来,出现在我门口的邮差,就数他最让我印象深刻。
“谢谢”,看似简单而廉价的一句,可是享受服务的我还未来得及说,就让他给抢先说了。在吐气与吸气的急促空隙里犹不忘给人喜悦,难怪我曾感动深切了。
临去的时候,他又给了我一句谢谢,我也是高兴的连声道谢,多美妙的一种感觉啊,如果我们的社会也处处满布如此的温馨,只有关怀、没有仇恨,只有爱而没有争执,那该有多好啊!
昨夜,和明海兄到中华体育馆去观赏波尔玛丽亚乐团的演出,我们买的是五百元的票,高高的位居圆形剧场的上方。
虽然全场其他的座位统统爆满了,可是当头顶上的大灯开始闪烁时,前方好几排八百元的座位居然都是空的。左右两旁的听众们蠕动起来了,不分男女老少纷纷撩起裤脚裙裾,跨过前方重重椅背,神色匆匆的去追逐八百元的享受。
而明海稳坐如山,任由两旁移位的观众如坍方的土石般哗哗然崩颓而去。
五百元的座位几乎全都空了,一百五十元位居剧场最顶端的听众开始往前方侵袭,而明海依旧稳坐如山,姿态的优雅高贵,与全场扭曲的肢体形成一种强烈的对比。
“若非明海的坚持,此刻我应该也正和他们一样匍匐着身子吧?”我这样想着。
“买五百元的票,就不应该去坐八百元的座位”,这又是我迈向成熟的另一课。在明海的身上我领悟了“忠厚”之美,就象那个谦逊有礼的邮差一样,在功利主义高涨的现实社会里,保有忠厚美德的人,永远让人领受一份坦荡与尊贵。
而谈到“忠厚”,我心里有诸多感触。
我一直是一个“诚实得不知道保护自己的人”,年轻的时候,对于所谓“善意的谎言”说什么也无法接受。
曾经有一位老成持重的同学奉劝我:“不要太轻易被人看透。”而我,义正词严的告诉他:“我恨不得把心袒露。”
的确,和一个满怀心机的人相处,对我来说是一种痛苦,因为,我不愿意在猜测别人的心意中让自己清澄的思虑被怀疑所吞噬;更不愿意让自己过分掩饰的语言,变成一把犀利的刀,在众人面前去重新雕出一个虚假的个性。
“爱人者人恒爱之”,当时,我千真万确的相信。
可是,随着年岁的增长,曾几何时,我发现“忠厚”的原意已经变质。
以世俗的眼光来说,当一个循规蹈矩、守本分的人被冠上忠厚老实的评语时,是意味着那是一种赞扬,或者“软弱”的代名词呢?我怀疑!
也许是世俗人情变得复杂、巧诈的缘故吧,忠厚之人似乎免不了要吃亏上当,忍受某些不公平的待遇。在人生的竞赛场上,尽管我们如何的严守纪律,顺着白线的导引方向朝前程奋力的迈进,却有太多的人用卑劣的手段,抢着跑道,对你推拉扯挤。
于是“忠厚”这种崇高的人性特质,在混淆的社会价值观中开始显得一无是处了,有许多人当他们称赞别人“忠厚老实”时,总隐约的要加入一些轻蔑的语气,“不能成大器”其实是他们心中对忠厚老实所下的定义。
在我认识的朋友当中,有强烈的、或者源自自性的“君子不为”想法的人,如今在事业或者艺术上的成就都是光可照人的,他们含蓄内敛的个性,往往可以归纳于忠厚之流,可是踏实安分的做法却促成了他们今日的成功。
这些忠厚的朋友,年岁都比我大上许多,并非年少不识愁滋味的乌托邦主义者,而是属于出污泥而不染的莲花型人物,他们有一个共通的特质,就是对人对事充满爱,有着健康积极的人生态度,与不怨不尤的处世原则。
忠厚是一种美德,它不自私、不贪求、不计人之恶,不伤人之心,它是爱的化身,润泽如春雨,它是荆棘中唯一的正途,人际关系的润滑剂,有了它,社会便只有安详和乐,有了它人与人间便不曾再有冷漠与纷争。
(姜艺新摘自《博览群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