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牧
我怎样走上文学道路
我幼时并没有想到当作家,但后来却入了世俗所谓“作家”的行当。
我从事写作,扼要来说有远因和近因。
从我的家庭来说,我的双亲都给了我一定的影响。
我的父亲是个生活放荡不羁的华侨商人,他阔过,后来破了产。他非常好奇,喜欢吃各种古里古怪的东西;他在一个石球上面,亲手绘上世界地图;他又常常在东南亚各国旅行,他甚至还带我进妓馆观光。他的放任、好奇、旺盛的求知欲等等,对我有相当影响。
我有三个母亲。我的生母和照料我们长大的三母都是丫头出身,她们所讲的关于婢女们的悲惨故事,在我的心头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这使我对贫苦者有了同情心,喜欢打抱不平,它对于我后来所以走上文学道路也大有关系。
我小的时候爱看马戏,有较多的动物知识。又爱读课外书,这使我从小有比较好的文化水平。
我在汕头念中学的时候,学校附近有一个刑场,常常有些共产党人和革命志士在那儿英勇就义,我看过许多行刑场面,革命者视死如归的气概,使我非常震动。我觉得他们必有一种伟大的精神力量。后来,阅读书报使我渐渐同情和倾向革命。
国民党统治时期和日本侵略时期,我们的生活非常困难,1941年我在桂林中学教书时就开始写作了,一来是抒发不平;二来是记点学习心得;三来也是由于穷困煎熬,想找一点稿费帮补生活。我进入文学界是从写杂文开始的,以后才逐渐创作其他体裁的作品。
大概在二十四五岁时,我就成为抗战时期桂林作家群中的一员了。到了我逐渐掌握文学表现手段,特别是青年时代度过几年职业作家的生活,被生活所迫及写作本领日渐娴熟的时候,这条路就走完了。
自然,思想信仰,使我在创作道路上有了目标和方向。一个人从事一项工作,成了习惯以后,就很难更改了。工作、生活、志趣渐渐地融合在一起啦。现在即使和“谋生”毫无关联,也非经常动笔不可。
艺术的殿堂就象迷宫,进去以后,人就很难出来了。我从来没有放弃写作去谋求优裕生活的意图。即使在很穷困的时候也是这样。
我一共写了多少
“几十年来,你一共写了多少字呢?”
我很难一下子回答这个问题。因为,青年时期我写作品,并没有逐年逐月计算写了多少。而且那时写的东西很少保留,总是随写随丢,很多根本不够水平结集。因此,也就难以统计究竟一共写了多少。
抗战时期,由于失业,我在桂林和重庆总共度过约莫两年职业作者生活,那时,每月大概得写三万字。抗战胜利以后,住在香港的三年当中,我倒是真正过着职业作家的生涯。我以一半时间写作,一半时间从事社会活动,那时,每月得写六万字才能维持起码的生活。
那段日子,因为天天都非硬着头皮写不可,有时在咖啡厅里,茶楼酒肆,周围人声鼎沸,也得照样写,不知不觉就受到一种锻炼,在必要的时候,可以写得快些。因此,那段时间我虽然没留下多少有价值的作品,却受到一种写作上严格的锻炼。
从解放到我六十岁,这三十年间,我极少专业写作的机会,总是以绝大部分以至全部的时间去从事行政工作、编辑业务或者投身政治运动。写作量不多,近年不用天天上班,较多闲暇,才又多出了几本集子。
计算起来,我在四十多年间里,大概写过五百万字,两百多万字是散失了的,两百万字已辑集刊行,并开始编进了“文集”。
毁和誉
一个人不做事则已,一做事就必定会受到赞扬和咒骂,越是有点儿影响,赞扬和咒骂就会越发加码,这正象一棵树一样,树身越粗越高,它所承受的阳光和风力也随之相应增加。
大概是徐悲鸿说过这样的话吧:“人不可有傲气,但不可无傲骨。”把这样的话引伸开去,我觉得也可以这样说:“人不可有成见,但不可无主见。”“人不可自大,但不可自卑。”采取这样的态度,来对付各种各样的赞扬和咒骂,就庶几可以“荣辱不惊”,可以心境平静地工作。
人们对我的赞誉和咒骂,我对这一切都打个两折三扣来听取,然后检查自己,改掉缺点,也作为鼓舞自己的一点动力。
甜酒和苦酒
我常常这样想:一个作者的作品发表之后,它会产生怎样的影响,往往是连作者自己也难以预料的。这正象一个放风筝的人,当纱线断了以后,风筝究竟飘落何方,自己未必知道一样。
现在青年读者不少都认识我,这并不是因为我的作品写得特别多或特别好。其所以如此,是由于我有若干作品,被采为学校语文教材。
很奇怪,我的作品竟分别被选为大、中、小学语文教材,这就是《土地》《社稷坛抒情》《花城》《大战场春晓》《年宵花市》;被香港、澳门采为中学语文教材。新加坡也曾一度选我的作品做教材。
作品被采为教材,作者本人在经济上并没有任何收益,甚至大抵事前也不知道。但是,它着实有不少好处。这使青年学生们普遍都认识你,他们长大以后,萍水相逢,常称你为“老师”,虽然这样的称呼我有时听起来直起鸡皮疙瘩,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
作品被采为教材,常常也带来许多麻烦.和你商量一个标点,一个字眼的来信,常常忽然寄来,使你复不胜复。这大量来信中,有些也很有见地。我从中可以认识自己文笔中偶尔存在的缺陷。因此,我有时也致信道谢。但是,我无权更改,因为那是教材,编纂部门的事了。
我写作时从来没有想过要使自己的作品成为学校的语文教材。我常常是凭兴之所至地抒写,并不是篇篇字斟句酌。因此,我的作品被采为教材一事,真有点象野菜被栽进了百花园。
这事情,对我来说,虽象甜酒,也象一杯苦酒。
对文学青年的期望
我希望这些年轻作者小有成就不骄盈自满,碰到挫折不垂头丧气。在文学领域,筛选率一向是很大的。只有那些勤奋好学,深入生活,奋斗不懈,对社会有一定的责任感和使命感的人才能够不断攀登,一直坚持下去。
我希望年轻的文学爱好者,不要过早地企图以文学作为生活的手段。起初应该从业余爱好者开始,真正获得一定的成就之后,审度可能才改以文学为专业。不然,千万人拥挤在文学的小道上,有大量的人是会被挤倒,并且一筹莫展的。
(董增连荐自《八小时以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