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文妍 孙环民
1972年春节前夕,一个寒风凄凄的日子。在上海市蔬菜公司某部做临时工的李阿姨突然接到外地来的电报:丈夫死于车祸。
那年她刚38岁,身边带着一个8岁的女儿晓萍和出生才15个月的儿子。没有了丈夫,维持这个家的经济来源只有她的每月36元工资再加上补贴两个孩子的26元,那边乡下还有一个外婆需要贴济。
单位里将李阿姨的临时工转为正式职工。并且逢年过节给予补助。这使斗大字不识一个又老实巴交的李阿姨常常暗自落泪。她想她这辈子只有靠单位、靠组织了,她能做的便是拼命的干活,来报答组织对她的关心。
生活的煎熬使晓萍早早失却了童年的天真烂漫,你感觉得出来,老师喜欢班里长得漂亮,衣服穿得好的学生。这天,学校检查卫生,有老师对她说,你以后穿得干净点。她当时差点忍不住落要下泪来,这衣服是母亲刚洗过,昨晚缝补好,她今早才换上的,怎么会不干净,只是因为上面有了补丁。她的自尊心受到极大伤害。
夜晚,她迷迷糊糊的一觉醒来,见母亲还在灯下替他们缝补衣服。她突然想起了老师批评她衣服不整洁的事来。她轻轻的爬起来走到母亲身后:“妈,这么晚了你还不睡。”灯光下,她见母亲不知何时愁白了的头发,在一颤一颤的抖动。母亲手里正在缝补她的裤子。她突然冒出了一句话:“妈,以后我的衣服你再也别把补丁缝在外面,把它补在里面吧。”母亲听到女儿说这句话,猛然抬起了头,她用有点陌生的眼光看女儿,她突然觉得女儿长大了,她觉得自己真对不起女儿,一阵深深的歉疚感涌了上来,泪水又糊模了她的眼睛,她对女儿说:“等妈再去加几个夜班给你做件新衣服。”
这一夜,她怎么也睡不着,母亲愁白的头发和泪水模糊的眼睛总在她眼前晃动。母亲用自己的双手挣来的钱抚养他们,那么操劳,那么艰辛,她深知母亲含辛茹苦,是为了把他们养大,这就是她的处境。从此她再不去想别人的花衣服,学期考试结束,她回来告诉母亲:我得了第一名。每天为生活奔波着的母亲,只是报以微微的一笑,就为母亲这一笑,她更深知了母亲的这一片苦心。
77年初夏,晓萍小学即将毕业。她对母亲说:“我想将来去考高中。”母亲犹豫片刻,说:“弟弟也要读书了,你要是去考中专技校,我的负担也好轻一点。”
她背过脸去,没有看母亲忧愁的眼睛。她的内心又是多么的喜欢读书啊。
母亲看到她眼中闪动着的泪水。十分内疚,这样过早的要求她与自己共挑生活的艰辛,她真是于心不忍,再苦,也由她自己一个人来承受吧。
那一年,她考进了闸北区某重点中学。
83年来临的时候晓萍就要高中毕业,她的弟弟也将念完小学。这时上海交大来人到闸北区重点中学,希望校方能推荐优秀学生。学校推荐了一名学生,就是晓萍。她在中学里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并且在上海市物理竞赛中获三等奖,是所有获奖者中唯一的女性。
她真想把这个惊人的消息马上告诉母亲,她总是在这种时候要想到那一晚在灯下看见母亲颤动着的白发,她常在心里暗暗的说:妈,就是为了你,我也要把书读好呀。
李阿姨已经在等女儿了,这6年里,她为了两只书包,竟然也熬过来了。女儿高中就要毕业,这在她们弄堂里也不多见,她想,她是对得起女儿的。眼下儿子就要升初中,而丈夫那里抚养费只付到孩子高中毕业。她们这个家所面临的经济问题之严峻,较以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阿姨见女儿不吭声,内心犹如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全都涌了上来。知儿不如母,她问女儿:“你心里是不是还想着读书?”女儿流着眼泪点了点头。
她这辈子没有读过书,可儿女们却这么爱读书,弄堂里谁家不夸她的两个孩子好,她想她不应该去违抗儿女们的意愿,纵有再多的苦处,就让她这个做母亲的来承担吧。
中学里的袁老师听说她不准备读大学,赶来对她母亲说:“有什么困难大家来帮忙,我自己有一套她这个专业需要用的绘画仪器,让她拿去用好了。”这套仪器当时也需几十元钱才能买下,这对有钱人来说,不足挂齿,可对她们来说,却是雪中送炭。四年大学毕业后,她将老师给她的这套仪器完好无损地交还到袁老师手中。
83年的初秋,她踏进了上海交大,弟弟也以优异的成绩考进上海交大附中。
大学生,天之骄子,大学生活,浪漫绚丽,可她却远远避开这些。每个星期一,她带着满满一瓶妈妈为她炒的甜面酱上学去,中午她买一点白饭,甜面酱能吃三天,就省下了菜金。她在学校享受甲等助学金21.5元,母亲每月贴她5至10元,她要除去伙食费,四个星期来回的车费,学习上所需要添补的用具费,以及女孩子家的特殊费用,所剩无几,她每个月都要买书,于是她从来不买吃的东西。她看见学校礼堂张贴着周末舞会广告,里面传出轻柔的乐曲和透出悠悠的灯光,青春的心怦然跳动,她也向往美好的生活呀,可她突然想到母亲正在寒风中加班,她便快步离开这迷人的地方。
86年的下半年,交大准备在本校毕业班中推荐80名学生参加读研究生的考试。遂又选出前二十名有资格参加直升研究生的考试。主考一门外语,一门是结构力学,其中的前6名将可直升研究生,她便是6人中的1个。
希望的命运之神又一次叩击她的幸运之门。
她打听到读研究生有工资,加上书报费也有70多元。她想,我拿这70元维持自己的生活,母亲这点工资照顾弟弟。她急急的奔回家去,与母亲商量这件事。
李阿姨呆呆的坐在那里望着女儿,她已55岁,刚办完退休手续,单位里照顾她,让她做门卫再干几年。她对女儿说:“研究生这点钱你又要吃饭又要买书,还要添衣服,还得要妈妈撑你。弟再要读大学,我怎么供得起。”
学校管学生教务的陈老师和赵老师说:“你妈妈不同意,我们去找她说。”这回她把家里的情况全对两位老师说了。
老师没有再坚持自己的意见,他们转过身来望着她说:“我们对不起你,你为什么不早些把家里的情况告诉我们,这样学校里应该可以补助你。”她噙着泪珠说:“拿了学校的钱会读不好书的,我只有靠自己好好读书,争取奖学金。”
弟弟对她说:“姐,你读吧,我不上大学了。”
“这怎么行呢,我已接受高等教育,你还没读到大学呢。”
母亲走进房间,早晨的阳光勾勒出她微驼的脊背和苍老的身影。
就在这一刹那间,她突然做出了决定,她不读研究生了!就为她任劳任怨的母亲;为她那没有知识、却比有知识的人更加开朗、豁达的伟大母爱。
这一家人的现在与过去相比,生活已有改善,但是与社会上绝大部分家庭相比,他们仍然很清贫。金钱对于他们是多么的珍贵,然而,当你读完这个故事以后,你一定会感到世上还有比金钱更加珍贵的东西,那就是人间真情。
(徐有张摘自《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