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一亭
一
我第二次去圣保罗是两年以前。抵达的当天晚上,姐姐请来律师宣读了母亲的遗嘱。她老人家临终前要我去那里定居。
第二天傍晚,姐夫安格儿把我带到十几公里外的一家圣路易斯的酒吧,要了两杯威斯忌苏打,坐下,初时还算清静,不一会儿,酒吧里陆续涌进来了一些浓妆艳抹的女子和形形式式的男人。顿时,酒气、烟雾使景物渐渐模糊,空气也跟着闷浊起来。
我发现到这里来的人,有的衣着邋遢,蓬头散发,埋着头一个劲地喝酒,显然是心情郁闷,借酒浇愁。还有的是来寻欢作乐,纵情姿色的。他们都旁若无人,犹如在自己家中一样。
这时,有两个女子用臀部推了我们一下,硬挤在我们边上坐下。一个皮肤白皙的女人厚着脸凑上来说:“喂,你们两个男人在一起,不感到单调吗?”
象遭了电击,我突然感到,这个女人的葡萄牙语讲得很生硬,声音似乎在哪里听到过。最使我吃惊的是她也有一头的黑发。
“你……是……月妹……”我用中国话轻轻地问了一句。
“啊……”她似乎愣了一下,突然象弹簧一样地蹦了起来。她盯着我打量,肯定也认出了我是谁,转身象避瘟疫一样地逃走了。
二
我和月妹相识是三年以前第一次来圣保罗的飞机上。她的座位号在我身旁。她身材苗条,穿一件宽松的粉色反领恤衫,月白色的裙子,有一股朴素的自然美。
“我阿爸在化肥厂工作,现在生病在家。阿妈是百货商店的售货员。我还有个弟弟,今年十四岁,在上初中……”她说起话来象个学生在回答提问。
“你去巴西上大学?”
她摇了摇头,把头低到胸前,悄悄地说:“我去结婚。”
她又告诉我,她家住在珠海市郊的一个村子里。那里十家有八家是侨眷。侨眷不仅生活优裕,而且受人尊敬。她家没有海外关系,仅靠父母微薄工资度日,在村子里有些抬不起头来。
“那你这次出去结婚又是怎么回事呢?”
当我问到这时,她眼光里出现了喜悦的神情。原来,不久前,她去宾馆看望当导游的同学时,遇上了巴西来旅游的一个青年。两人一见钟情。
“他叫爱德蒙多·桑切斯,父亲是国会议员。”她在我耳边心花怒放地说:“这次他寄来了证明和旅费。”
三
我追着月妹来到一条狭窄、散发着臭气的小巷里。她住在一幢六层楼房的顶层。房间很小,没什么家俱,木椅上乱七八糟地堆着换洗衣服,一张破旧的梳妆台,少了一面侧镜和两只抽屉。
她进门踢掉了高跟鞋,便去整理床上皱皱巴巴染有污点的床单,拍了拍睡得油腻发黑的枕头。
“怎么样?”她回过身来,嘘了一口气,接着“嘶”的一下,扯下了套在身上的胸衣……
她老练地在干着这一行当。我怎么也不能把她和上次见到的那个天真朴实、纯洁无邪的姑娘联系在一起。
她嘻笑着走近来,我急忙转过身去。
“唏!”她似乎在耻笑我:“你追我到这里来干什么?不就是……”
她把手伸到我胸前来解衬衫的钮扣。我甩开了她的手,转身狠狠地刮了她一记耳光。
“不害臊,到这里来丢中国人的脸!”
她没有想到我会如此,忙用手捂住脸,怔了许久,她晤晤咽咽地哭了起来:“他抛弃了我。”
“那你为什么不回去?”我气未消,从椅子上拣了件衣服扔给她。
她走到梳妆台前拉开了一个小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叠信放到桌上:“你看看这个。”
这都是她阿爸阿妈和弟弟从国内寄来的。我打开其中的几封很快地浏览了一遍。信中的内容几乎是一律的:自她出国,家中在村子里的地位骤然提高;过去长卧病床的阿爸,心情愉快,病也好了一半;阿妈则由于她出国,在商店里也受到领导的重视和同事的羡慕,并希望她在有人回国时,顺便带一只冰箱回去,最好是日立牌,双门的;弟弟的来信要求更明确,明年高中毕业,想去美国深造,希望姐姐在那里找人为他担保,或将二万美元存入美国银行做保。
“我怎么办?我这样回去,他们会怎么样?哪辈子能给他们买冰箱和送弟弟出国深造呢?……”
四
由于岳母年老多病,妻子体质又差,我放弃了定居机会,返国了。
不久,广州春季商品交易会开幕。安格尔要来采购货物。我俩又重逢了。晚上我们在宾馆餐厅边吃边聊,当我问到他月妹现今情况时,他脸上即刻现出钦佩的神情说:
“了不起,这个女人了不起,她已改行做买卖了。”
几年前,巴西北部亚玛逊河流域发现了金矿,不少人都涌到那里去淘金。由于人多、交通不便,生活用品匮乏,月妹便钻了这个空子,从圣保罗和里约热内卢贩运一些日用品到那里去卖。
“她那么一个弱女子能有这么大的本领?”我难以置信。
我知道,亚玛逊河流域聚居着欧洲人、黑人、印地安人、日本人,还有印度人等好多个民族。那里,社会环境复杂,民族矛盾尖锐,加之还有种植毒品的匪帮横行,黑社会势力非常猖獗。一般人是不敢去那里的。
“到那里去做生意很危险,随时都可能货物被抢,人被杀害。”安格尔忧心忡忡地摆了一下手,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给我:“这是她托我在香港买的。”
这是一张购买日立牌电冰箱国内提货的凭单。
“她现在是我们杂货店常年买主,我答应过给她送回家去的。你给办一下吧。”安格尔说。
五
送安格尔出境后,我叫了一辆车在友谊商场提了 冰箱,按地址直接奔郊外月妹父母家去。
这是一个古老的山村,有不少新盖的西式小洋房矗立在那些破旧的农舍间。月妹家住的是两间破旧的老式房子。
我把冰箱送到时,她弟弟在家。他高兴得跳了起来,匆匆转身出去喊他阿妈了。月妹的阿爸抖抖嗦嗦地硬撑着从床上下来,摸了摸尚未打开的包装箱,嘴里不断地念叨着“好、好……”
这时,门口挤满了许多看热闹的邻里。几个年轻人进门打开包装纸箱,插上电源,测试起冰箱来了。
一位年龄和月妹阿妈相仿的妇女,大声地问话:“听说,月妹在那里发了?”
月妹阿妈笑着点头回答:“唉,唉,她来信说,在那里做生意,发了点……”
“发了……”人们不约而同地爆发出了一阵惊喜、羡慕、兴奋、激动的笑声。
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对着身边两个戴着红领巾的孩子说:“你看人家月妹姐,多有出息啊,出国才几年,就发了……”
“我长大了也要出国去!”男孩子喊道。
“我也要象月妹一样,到国外去挣钱!”女孩子也喊着。
月妹的弟弟不知从哪里弄来了高升和鞭炮。
“乒乓!”高升爆炸,在天空散发出喜气洋洋的声响。
人们笑着、欢呼着。
我在他们欢腾热闹之时,悄悄地离开了那幢用毛竹支撑着一面山墙的歪斜房子,在路边找到等我的车子。返回路上,村子里的鞭炮声不断地传入耳际,可我眼前却出现了那个纤弱娇小的月妹,背着巨大的包袱,在热带原始森林里艰难地觅行;在湍急浩瀚的亚玛逊河边的淘金场上,她摆着摊货,向那些腰际挂着枪,腿上插着匕首的淘金者讨价还价地卖着牙膏、肥皂、服装和日用消费品。四周的盗匪流氓,个个向她虎视眈眈,他们的眼神中,有的凶狠,有的淫邪……想到这里,一种辛酸涌上心头,真想哭……
(老吴推荐,摘自《现代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