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李敖
1949年4月12日,我家从上海到了台湾。那时我的学历是上海缉规中学初一上。我跳班考取了台中第一中学,摇身一变,进了初二上。当时一中师资集一时之盛,其中刚从大陆逃难来台的老师不少。这些人有的在大陆“此马来头大”,但是逃难到台湾,求食而已,一切也就没话说。
他有一位显赫的祖父
在一中,令我印象最深的一位,是个身材瘦高、头生密发、两眼又大又有神的老师。他能教数学、生物两科,英文日文又极好。并且,更引起我兴趣的,因他有一位显赫的祖父。这位祖父,不是别人,就是致力西方新思想输入、使中国人思想西方化的第一功臣——严复。
严侨那时31岁,在学校,以洒脱、多才、口才好、喜欢喝酒、和一点点狂气闻名。他是1950年8月来的,虽比别人稍晚但却很快使大家对他感到兴趣,他有一股魔力似的迷人气质,令人一见他就有对他好奇、佩服的印象。有一次高班生踢足球,足球踢到场外,正巧严侨经过,此公也不走路了,突然直奔此球,奋身一脚,就给踢了回去。大家为之叫好,他也趁机加入,大踢特踢起来。
那时学校图书馆每周主办讲座,邀老师们做专题讲演。严侨应邀讲过一次“人的故事”。最有趣的,是他在讲演中大谈“演化论”而不是他祖父宣传的“天演论”。他说“天演”的天字不妥,该译为“演化”,这一不跟祖宗走的气魄,留给我很深的印象。
那时我们的数学作业有专门的“数学练习簿”。我做习题不行,但扯别的倒有一套。我来了一段“簿首引言”,曰“数学是人类智慧的灵魂。……它超越了空间与时间的领域,告诉我们宇宙是这样悠远……”后来,练习簿发回来了,在“它超越了空间与时间”的一行下,被严侨打了一条红杠子,下有朱笔批示:“我想它超越不了空时!”——这就是严侨的可爱处:在精改习题以外,还会跟学生的引文打笔仗!
严侨真是迷人的老师,我越来越欣赏他。我花了几天的时间,写了一封长信,信中细述我成长的历程、我对现实的不满、对国民党的讨厌等等,交给了他。严侨看罢,对我有所劝慰。他跟我的交情,自然也就不同一般师生了。
我升高中二年级后,数学改由黄钟老师来教。严侨虽不再教我,但我们之间的交情,却与日俱深。
黄钟老师不久就住院了。一天,严侨正好去探望,碰到我,我告诉他医生说黄老师恐怕已没希望,严侨颇多感触。此刻已是晚上,严侨要回家,约我同行。在路上,他低声而神秘地告诉我:“你不要回头看,我感觉到好象有人跟踪我,是蓝色的。”国民党特务源出蓝衣社,他指蓝色,当然是指国特。我顿时若有所悟。隔天黄钟死了,严侨再去医院,感触更多。当天晚上我送他回家,他约我进家去坐。在昏暗的灯光下,他劣酒下肚,终于告诉我,他是“那边来的。”——原来,他是共产党!
他被捕了
一天晚上,严侨又喝醉了酒,他突然哭起来,哭得很沉痛。在感情稍微平静以后,他对我做了最重要的一段谈话:
“我不相信国民党会把中国救活。他们不论怎样改造,也是无可救药,他们的根烂了。十多年来,我把自己投入一个新运动,我和一些青年人冒险、吃苦,为了给国家带来一个新远景,所以我作了共产党。我志愿偷渡过来,为我的信仰做那最难做的一部分……虽然这样,我还是想回大陆去,那里虽然不满意,可是总有新的气味,有朝气。对国民党我是始终看不起的,它不配我去自首!现在我们的名册里并没有你,可是我想带你回去,带你去共同参加那个新尝试的大运动。这个运动是成功是失败不敢确定,但它至少牺牲了我们这一代人而为了另外一个远景,至少比在死巷里打滚的国民党痛快得多了!”
由于他有那样的背景、那样的偷渡经验、我相信他说的,我答应了跟他走。我当时梦想我会参加一个重建中国的大运动。可是梦想毕竟是梦想,半夜里5个大汉惊破了他的梦和我的梦——他被捕了。这是1953年的事。严侨时年33岁,我才18岁。
严侨被捕时我还不知情。
第二天的中午,我爸爸从一中回来,说到一中传出严侨被捕的事,我听了,十分感伤。我的感伤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照顾严师母和那3个小孩。那时,1950年出生的大女儿严方才3岁,儿子严正尚小,小女儿严谅还在怀里吃奶。我跟严师母商议多次,一筹莫展。我曾饿早饭不吃,存了一些零钱,送给严师母。后来爸爸知道了,严肃责备我不可以这样做:“他既然被捕了,谁还敢帮他呢?”这种理由是缺乏同情心的,但是在国民党的苛政下,同情毕竟是跳到黄河洗不清的“危险品”。在阴影幢幢的株连下,残存的一些道德品质,也就备受考验了。
虽然如此,严师母总希望血缘关系和亲属关系上的帮忙,或能免掉国民党的嫉妒。这种关系总不是政治问题。一阵日子拖过后,严侨毫无音讯,严师母决定北去投亲,她希望严侨的大妹夫辜振甫能施以援手。就这样,她收拾残破家当,带着3个小孩,含泪去了。
数年以后,一天老同学胡家伦在台大告诉我:“你记得严侨吗?他死了,死在火烧岛。”(我们那时都叫“火烧岛”,不叫“绿岛”。)胡家伦的父亲是国民党中央社的老人,他的消息,应属可信,我听了,十分难过。
这时我在思想上,受了胡适、殷海光的影响,已经十足是一个成熟的自由主义者。在我的思想成长的过程中,严侨虽然对我已是“过去时”,但他的伟大人格,他的音容笑貌,他的热情犀利,他的悲惨人生,却对我永远是“现在时”。
胡适的一封信
1961年10月10日我写信给胡适,对他在一件事上的帮助表示感谢。同时信中细述了自己的一些身世。其中也包括我跟严侨的关系,和在严侨被捕后、死去后,我如何受胡适自由主义的影响。信写得很长,有5千字。听说胡适收到信后,深受感动。他拿给几个人看,其中真巧,竟有严侨的小妹严停云(即女作家华严)和她的丈夫、国民党中央社台湾分社主任叶明勋。从这对夫妇口中,得知一个惊人的大消息——严侨并没有死,不但在世,而且已经出狱了!
11月1日,胡适托人当面交给我一封信。信的全文是:
李敖先生:
有个好消息报告你。
严停云女士和她的丈夫叶明勋先生昨天来看我。他们说,严以侨已经恢复自由了,现在台北私立育英中学教书。他喝酒太多,身体颇受影响。
我盼望这个消息可以给你一点安慰。
胡适五十.十.廿九夜
收信的当天下午我即打听出严侨的住处,立刻跑去看他。他住在新生北路的陋巷里,住的是一幢老旧日本式平房。我走近玄关的时候,他喊我的名字,跑过来,抱住我,流出了眼泪。一切都有了改变,除了他炯炯有神的眼神和手中的酒瓶外,真的一切都有了改变。7年隔世,他真老了,脸上的皱纹,头上的白发,没有任何一点能证明那是42岁的壮年。
他绝口不谈火烧岛的事,只摇头又摇头,痛苦地说:“不好受!不好受!你千万不能到那儿去!”严侨认为他是托严复之孙等原因之福,总算判得比别人轻。严侨又告诉我,他被捕后严师母所遭遇的人间冷暖。辜振甫他们简直是把家门关了起来,概不援之以手。严师母无法,为了全家活命,只好把老大老二送到孤儿院,把老三寄养给别人。自己则跑去做下女——并且是给外国人做下女,中国人是不敢请“匪谍之妻”做下女的!严师母一直怀疑严侨被捕是他哥哥所为。我认为,也可能是辜振甫为了邀功,告了大舅子一密。
临走时,我掏了半天,掏出100元,送给他3个小孩子(孤儿院出来的那两个很有点“谈院色变”,就象严侨不愿谈那使他色变的东西一样)。严侨望着这几个小毛头,忽然冒出周岂明的哥哥那么两句:
“横眉冷对千夫指,
俯首甘为孺子牛。”
最后的几句话
1976年11月我出狱,在翻览日报时,才看到——1974年7月31日,严侨病故在台北崇仁医院。我读到这则消息,怆然良久。严侨真的死了。对我说来,他已经死过一次,但那次是讹传。这回呢,不可能是讹传了。
我总觉得严氏一门,正是中国现代史上最好的家传资料。第一代严复,身逢帝制不绝,志在引进新潮,贲志以没了;第二代严琥,身逢新旧交替,志在富国强兵,家破人亡了;第三代严侨,身逢国共斗争,志在建国大业,自己报废了;第四代严正,身逢国民党在台湾通吃,志在经济挂帅,埋头做白领阶级了。严氏家传的横剖,岂不正是中国现代史的缩影?严侨生不逢时,死不逢地,音容醉貌,常在我心。他一生与中国现代史的横剖关系,绝非他一己之私。因此我在50之年,终于为他写下这篇文字。既伤逝者,行自念也。严老师英灵不泯,必将在太平洋有象之日,魂归故国,以为重泉之告。上一代的中国爱国者永生,他们虽为消灭反动政权而牺牲了自己。但是,震旦不再沉陆,中国毕竟站起来了。
秦晓鹰整理
(摘自《中华英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