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尚智 徐琪忠
我们是读了刘琦的自传体小说《去意徊徨》后去采访他的。
走进上海闸北区一间幽暗的小屋,一眼就看到盘腿端坐在床上的这位伤残者,尽管我们已有思想准备,但乍一看去,还是令人心颤的。他的脸面比电影《巴黎圣母院》中的卡西莫多更可怕:大火烧掉了他的耳朵、鼻子、嘴唇和头发;他双目失明,一对毫无光泽的白眼珠嵌在外翻的鲜红的眼睑里,不时淌出泪水;他没有线条分明的嘴唇,更不能抿拢嘴巴;他的脸面全是紫斑,失去肌肉,没有表情,也不可能有表情;他脖子上布满了烧伤后留下的凹凸不平的挛缩的瘢疤;他的两只手连同根下臂都已被截去,一条僵曲的腿丧失了功能。
当我们噙着泪水,倾听他叙述自己遭受巨大不幸,并从残酷现实中重新奋起的时候;当我们看到他用残臂缚着墨笔,鼻尖贴着纸面,颤颤抖抖地写出一个个字,并获悉他已写就80多篇共60多万字的感人肺腑的文学作品的时候,我们感到自己只不过是一滴水;而他,保尔式的“钢铁战士”刘琦,正是浩瀚无际的大海!
无情的热焰
刘琦向我们叙述了7年前,在兰州榆中县的山崖旁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一天下午,我到战友家里作客。男主人和女主人在拨弄着煤气罐。我在床边逗着出生才40天的小佳佳嬉笑。突然,一条火舌从煤气罐中窜出,恰巧射向三步远的煤油炉。瞬间,蓝光、黄焰、红火、黑烟在屋宇的空间弥漫着,吞噬着。求生的意识,驱使我10米冲刺,逃出了火房。
“‘佳佳!——佳佳!快救佳佳!女主人在屋里凄厉地嘶喊。我才想起那婴儿,我亢奋了,以疯狂的速度冲进烟火弥漫的屋子。
“我抱起佳佳转身往外冲。但在液化气流的喷射下,木门被封闭了。我使劲拉、踹,门仍纹丝不动。我赶紧回身跃上床,想从后窗跳出,但双脚被火舌紧紧绕缠,无法动弹。此时,头发烧得‘嘶嘶作响,我感到窒息,感到整个身子直往下沉,我顺手拉过被子往孩子身上一盖,接着便失去了知觉……”
一个半小时后,战友们从大火中救出了这个遍体烧伤的军人。可怜那个婴儿在他怀中已成焦团。他立即被送到兰州军区总医院。
烧伤科主治军医在病历卡上作了这样的记录:
特重烧伤患者刘琦,男,汉族,兰州军区司令部某局技术员,正排级,原籍河北辛集,1957年8月生于西安,1972年应征入伍,初中文化程度。
入院时间:1981年4月1日。
患者烧伤面积占全身42.5%;其中三度伤38.5%;呼吸道中度烧伤,面积约30%……
患者休克,血压为零,处危急状态中。
生与死只有一线之隔
他曾经有着强壮矫健的体魄,有着灵巧的脑和手,有着英俊的外貌。领导器重他,战友羡慕他,还有一个美丽善良的姑娘热恋着他,准备半年后与他结婚。他做梦也不可能想到,他刚刚尝到人生的甜美,刚刚看到属于他的远大前程,巨大的灾难就突然降临了!尽管还留给他完好的心脏和大脑,但他已永远失去其他的一切,刘琦自然想到死,可是四肢残缺,连死的能力都没有。
他烦闷、沮丧、迷惘、暴躁……他拒绝医院给他注射葡萄糖,他把头朝墙上撞;医院不让他死,他嚎啕大哭……
这时,为了抢救他而几次晕倒在手术台上的李医生来了。李医生强忍热泪,批评了刘琦:“小伙子!你的伤够重了,还不想想你是怎么活过来的?为了你,国家花了很多钱,素不相识的兄弟姐妹为你输了14000多毫升血!你们单位还派了四五十人前来轮流护理!你要坚强地活下去!要对得起国家,对得起人民,对得起我们这些人呀!刘琦,你不仅仅属于你自己,你的母亲、你的战友都要你活下去!”
“我怔住了。一连几天,我听着窗外滚滚的黄河涛声出神。我发现,自命刚强的我是多么怯懦。李医生的话,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我自杀对得起谁?连我自己都对不起。黄河中的泥沙尚且不甘沉沦,何况人,而且是一个堂堂的军人!命运既然可以改变我,我为什么不能改变命运?人总得为自己抱有希望。我希望活,我要活,可我怎么个活法呀?”
面对23次严酷的手术
从1981年春天到1987年春天,刘琦共经受了23次手术。其中在兰州,11次,上海12次。
兰州军区总医院烧伤科张医生,具体负责刘琦的治疗。张医生说:我从来没见过刘琦这样的病人,他太坚强了。在他身上取皮,他都没有叫喊。换药的时候,我知道纱布从身上撕下来是什么滋味,他也从不亢声。我却忍不住了,我说:“你喊吧,喊出来会好受些。”他说:“我一喊,你们会紧张的。”我说:“我见得多了,大叫大喊的,骂人的,打人的。没关系,你喊吧!”他始终没有喊,而是唱,唱他妈妈教给他的“哥哥当兵了……”我这个医生是含着眼泪做完手术的。
在上海第二军医大学附属长海医院,刘琦接受了比植皮更严酷的整形手术。
“那场大火之后,我身上能为社会创造财富的器官几乎‘全军覆没,唯有大脑这个指挥机关还能正常运转,我必须精心保护它。为此,我向医生提出的唯一请求是:手术尽量避免用全麻和大剂量麻药。我紧咬牙关,时而屏住呼吸,时而倒吸凉气,全身颤抖,象筛糠一样。痛极了,我便用两臂的残端使劲挤胸前的肌肉;医生给我制作的嘴唇一次次咬破,血流满面……
“医生不忍心看下去,要追加麻药。
“我说“‘不!即使我昏过去,也不许上麻药。
“23次手术,长的8个小时,短的也有3个小时。我与疼痛这个魔鬼苦苦地搏斗着,每次都是以它的失败而告终。
“每次大换药,我都要过一关。随着换药包的打开,一串刀剪金属的碰撞声令人不寒而栗。我身下垫一块硬梆梆的油布,一大盆盐水浇在我身上,全身的冷汗淌成条条小河;撕纱布就象剥皮,火辣辣地象熨斗在皮肉下熨烫。我忍受着万箭穿心般的疼痛,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同医生护士聊聊天。我不愿显示出丝毫懦弱,更不愿在女同胞面前失去男子汉的尊严!
“火烧和植皮,使我体无完肤。肚子上的皮到了肩膀上,肩膀上的皮到了鼻子上。我的眼皮、嘴、鼻子都是新做的。医生在我脸上绣花似地不知缝了多少针,仅从新鼻孔中取出的线头就有200多个……
“活下去,要恢复体力。我经常找人扳腕子,抓举床上、桌上的东西,用唯一管用的右腿在屋里跳来跳去;
“活下去,要增强记忆能力。我学习下肓棋、猜谜语、做智力题;
“活下去,生活要自理。我把勺子缚在残臂上学吃饭,我学会用残臂捧茶杯、抓毛巾、开收录机、拿烟蒂,我还学会用脚趾抓便盆……”
为了她的幸福,他躲开了爱情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需要享受生活的美,需要用爱来温暖血液。刘琦和一位姑娘共事5年,相爱5年。她长得那么甜美。对他一片痴情。刘琦负伤时,姑娘正在合肥。接到电报,她日夜兼程赶到兰州。守护刘琦6个月。她不怕脏,不嫌丑,照顾他,安慰他。此时此刻,刘琦是多么需要心爱的姑娘呀!爱,是对抗死亡的特效药剂!
可是,刘琦终于始而痛苦继而心安地作出了抉择。他对姑娘说:我对不起你!我要是过去的刘琦,咱们就永远相爱;可是现在的刘琦已经身残容毁,决不能牵累你一辈子,不能让你为我作出牺牲。我要你另觅知音,你应该另觅知音。”
姑娘哭着说:“不,我离不开你。”
为了姑娘的前途和幸福,刘琦故意对她冷淡,甚至粗暴地骂她、赶她。
姑娘深深懂得刘琦的苦心。临别前,刘琦劝她不要和他通信,感情上不要藕断丝连,尽快把他从记忆中抹掉。
姑娘沉默许久,嘟哝道:“我买件纪念品留在你身边吧!”
刘琦平静地说:“不!作为朋友,你已尽了最大努力。你远离我,我内心才能平衡。”
姑娘走了,脚步沉重。她回到安徽后,一连给了刘琦3封信,还寄来一台录音机。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姑娘呵!刘琦几十天不言不语,他强忍悲痛,没有给她回信。他要做一个不把自己的幸福建筑在别人痛苦之上的高尚善良而又明智的人。
重新点燃生命之火
刘琦烧伤后,最怕妈妈来看他。但妈妈终于来了。
时间象凝固了一样,许久许久,妈妈才呜咽着说:“小琦啊,你这一烧……烧去了妈妈的全部希望……”
刘琦好似万箭穿心,他想说,“妈,别难受,你的希望没有烧去,小琦会给你带来新的希望”,却已泪如潮涌,什么都说不出了。
“又有一件事刺痛了我。我负伤半年后的一天,部队领导兴奋地告诉我,我被评上特级残疾军人,伤好后可去荣军疗养院,白拿钱,享清福。我感谢上级的关怀,但心里却不是滋味。我是个好胜的人,干什么比别人强些才舒服。篮球场上有人盖我一个帽,我非盖他两个不可。难道现在我比别人短一截,注定要当一辈子衣架饭袋?不!我暗暗发誓,我要比那些有手有脚有眼睛的人丝毫不差。我希望医生们救活治好的不是一个废物。记得有位哲人说过:生命的方式只有两种,或者腐烂,或者燃烧。我要让我的生命之火重新燃烧起来。”
刘琦萌生了写作的愿望。他要拿起笔,为母亲,为所有爱他的人们,为生他养他赋于他第二次生命的祖国,写下一个青年军人被大火摧毁后的全部感受,让人们懂得人生的艰巨和壮烈。
他的信念:精神在,事业成
文学创作之路荆棘丛生,何况摸索攀登的是一个连生活都难以自理的特级伤残人。
“1981年8月,我开始了写作生涯。起初,由我口述,让陪护的战友笔录。我的嘴烧烂了,咬字不准,陪员听不清。后来,医生给我安了一个嘴唇,我才能象正常人一样说话。渐渐地,我不满足别人代笔了。我请人买来打篮球用的护腕戴在断臂上,左臂套个高倍放大镜,右臂套支塑料软笔。这时,右眼经过治疗恢复了一点点光感。我试着自己写,一次不行,就2次,10次,20次。开始写的字象拳头大,后来只有核桃大了。
“这时,往往传来负责护理我的沙阿姨的声音:‘刘琦,我等着看你的小说哩!”
“是的,我不后退。我立即让沙阿姨给套上软质毛笔,再次坐到了方桌前……”
搞文学创作的头3年,刘琦满怀希望地将一篇篇作品寄出去,可又一篇篇退了回来。背着他,将作品送到上海《萌芽》杂志编辑部,并且介绍了刘琦的情况,请求编辑照顾照顾。哪知刘琦知道后气得两天不吃饭,他说:“是的,我做梦都想发表作品,但我只能用写作质量取胜,决不能用伤残乞求怜悯。”
面对一叠叠退稿,刘琦认识到,仅仅靠勇气和辛苦是不够的。万丈高楼平地起,必须先打好基础。他买了许多书籍,订了7种报刊,请人给他念书读报。1984年9月,他报名参加了中国作家协会黑龙江省分会举办的“作家之路函授中心”学习,每天按时完成作业,顽强地修完全部课程,以优异成绩拿到了结业证书。而函授中心的教师,还不知道他是个特级残废军人呢!
在上海就医的几年里,过夏天他最痛苦了。由于他烧伤的皮肤汗腺遭到破坏,汗水流不出来,周身长了湿疹,一搔便渗出黄水,干后又结出鱼鳞般的肉痂,和内衣粘在一起,痛痒难煞。成群的蚊子又围着他轮番袭击,他没有手扑打,只好挨咬,那失去知觉的左腿常常被叮起丘陵似的一片疙瘩。最热的时节,他干脆光着身子,挂个“闲人免进”的牌子,关起门来写作。冬天,他坐在床上,将方凳放在腿上,凳上搁块木板,便成了写字台。他怕影响胳膊的灵活性,不穿厚衣服只披一条毛毯,往往冻得全身发抖,支气管哮喘发作,右腿也被凳子压得完全麻木了。他不能吃饭,只吃得进一点面糊糊。可他就是这样坚持写完了长篇小说。他的信念是:“精神在,事业成。”
文学女神终于承认了他
尊贵、善良、美丽的文学女神,终于承认了这个世所罕见的学子。
“《文学报》于1984年8月开始选登征文。这一期。没有我的。第二期又没有。
“终于病友奔来了:‘大哥。有你的。
“我不信,听见护理员的笑声,我更不信了。
“病友急了:‘大哥,我骗你是小狗。
“哦,我这才信了。”
刘琦这首小诗,在26000多名应征者中,竟是5个头等的第一名。上海人民广播电台8次配乐播送,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转播,《诗刊》转载,又被收入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1984年诗歌选》。全国许多伤残朋友来信称赞刘琦。
刘琦找到了创作的“自我跑道”,着意去写自己最熟悉的伤残人的生活,揭示伤残人丰富的内心世界。
1986年,他的短篇小说《长廊情》在《昆仑》第三期上发表。《红旗》杂志和《作品与争鸣》为此发表文章,给予很高的评价。
就在他30岁的那一年,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去意徊徨》由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出版了,上海人民广播电台、《人民日报》海外版、《小说月刊》杂志等相继转播和转载了这部作品。不久前,这部长篇小说获1987年《昆仓》优秀作品奖。他的中篇小说《霞》也修改完毕。
“奉献为我人生之所愿”
1986年12月,部队党委批准刘琦加入中国共产党。不久,给他记了二等功。刘琦在入党申请书上写下这样的誓言:
“拚搏乃我人生之所求,奉献为我人生之所愿。”
1987年7月31日上午,国家主席李先念在人民大会堂接见全军英雄模范代表时,用他那双宽大温暖的手,首先紧紧握住了坐在轮椅上的刘琦的断臂达半分钟之久。这对刘琦是多大的鼓舞啊!
1988年5月25日,兰州军区正式命名刘琦为“钢铁战士”。
“有人说,刘琦7年的苦役没白吃,如今有了荣誉和金钱,该找个姑娘成家了。是的,全国各地给我的上千封信中,不少姑娘邮来照片,向我倾吐爱慕之心。她们身体健美,心地善良。兰州有位20岁的女大学生多次来信说:‘刘琦哥,收下我这个小妹妹吧,我愿一辈子做你的双眼、双手、双腿,只要你幸福,我愿献出一切……对于这些远远超出我的想象的美好情谊,我有说不出的感激。但我心里很平静。阿拉伯人有句古老的谚言:世界上有两件东西,只有失去的时候,才感到它的宝贵,一件是青春,一件是健康。象我这样一个失去健康的人,不会再对爱情忘乎所以,而应该为对方的终身多加考虑。当然我是人,也想过成家,但这个念头如流星石火,稍纵即逝。阅读和创作将是我的终身伴侣。我想得最多的是我的生命是党给的,我的血管里流着几百位兄弟姐妹的热血,我欠党和人民的太多了,就象蚕吃桑叶吐不出丝来,我有负债感。我无权考虑我个人的一切。我面前不是铺花的幽径,依然是一条琦岖的小道。”
(承德柴山推荐,摘自《解放日报》)
(题图:崔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