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子
1987年10月,中央电视台播出了海南建省筹备组组长许士杰会见中外记者的实况,许士杰一席谈,震动了数以万计敏感的神经,于是,那些本性不安分的人们纷纷从全国各地匆匆起身,似有神灵召唤一般,赶往那个美丽而贫脊的热带岛屿。海南岛这个800万人口的岛屿,继1984年“汽车事件”之后又一次引人注目地沸腾起来。
11月下旬,我们一行6人抵达海口市。一上岛,我们便面临严重的生存危机,海口市所有大小单位全被求职者挤得水泄不通。我们很快想到许多维持生计的办法,比如和当地小饭店联营搞快餐盒饭供应那些怀着微茫的希望四处奔波、饥肠辘辘的求职者—其中很多人即将弹尽粮绝,恐慌地寻找着最便宜的充饥之物。但我们的“麦克唐纳快餐”终于没有搞起来,因为我们同行的一位年轻化学家发现了一条宽阔的致富之路。
那几天里,我们在他的科学理论指导下,干了许多蠢事。招待所的房间成了化学实验室,我们怀着一星期内成为万元户的梦想,狂热地到屠宰场去高价收购猪苦胆来进行实验,眼巴巴地等着化学家像炼金术士一样从猪胆汁中提取出金粉般的胆红素来。他终于没有使我们期待很久便结束了实验,一个致命的错误使我们的第一个海南梦很快破灭了。我们离开了这位伟大的化学家,来到海南岛最南端的三亚市。
到三亚不足一星期,我们就对找到工作的可能性完全失去信心,并且当地人怎么也不肯把哪怕柴棚租给我们,尽管你把世界上所有最美妙动听的话都对他讲过。
我们决定作一些战略部署上的调整:由我留下来,其余的人先回去做后方的准备工作,等时机成熟再来。我们应该吸取老祖宗的经验,我们的祖宗当初到美国不也风里浪里闯过来了吗?从一个小餐馆发展到今天的大企业,看起来生存的法则就是开餐馆。后来的事实更加说明了中国人在“继承”这种事业方面是运用得尽善尽美的,同时也有力地证明了我们的思维结构是完全相同的。
送走了伙伴们,我身上还剩下60元钱,它便成了我赖以生存的全部资本。正如一个资本家所拥有的600万元或6000万元一样,他只能拿了这钱来赚钱,打死也不敢随便花掉。
这时,我发现海南岛具有一种奇异的魔力,也许是岛上铁矿的磁场作用吧,它不仅能够改变任何一个外来人的价值观念,而且还能使你很快具有商业头脑。我很惊奇自己的这种变化,因为我已经很自然地干起了贩卖甘蔗的行当。
两天之后,做这种生意使我的资本减少到40元。我的天,简直像拉肚子一样。我想我还是应该忍一忍再说。
闻名中外的“天涯海角”在三亚市西北20公里的海边,北宋的大天才苏东坡当年也曾到这儿交流过一回。我背上卖剩的甘蔗就流浪到了“天涯海角”。
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天苍苍,海茫茫,丢你老母卖甘蔗——嘿!
吉人自有天相,天无绝人之路。正当我摸着口袋里4张可怜的大团结发愁时,一个贵州伙计老潘愁眉苦脸地对我说:“我是辞了职来的,找不到工作,又不想回去,现在想从这里跳下去了,口袋里还有两百块钱,兄弟,你说我咋个办?”
我的眼睛登时放出光来。
我遂摇唇鼓舌,和他大谈华人在美国、在南洋、快餐,谈粤菜、川黔小吃,继而又谈利润核算、原始积累,谈建立股份制、雇员制,谈董事会、集团公司、跨国托拉斯……
谈到甘蔗吃完时,我们俩人已合二而一,赶赴大东海旅游区。我们找到一个刚认识的当地老太太,她在海滨浴场门口有一间闲置的草棚。我们同时翻动三寸不烂之舌两行伶俐之齿,摇旌蛊惑,指手划脚,历时两小时,老太太脸上的皱纹渐渐舒展,眼里也放出些光来,点头如捣蒜。啊哈,我们成功了,这时我眼里的老太太实在是太可爱了,我简直要抱着她啃上两口才解恨。
3天之后,没有招牌的小吃店开张了,专营正宗北方水饺、四川汤元、海南挂面。然而没多久,我们的小吃店由于经营不善而倒闭。倒闭前打出了“不回头”的招牌,《海南开发报》一时为之大肆宣扬,海口也同时有了“决不走”饭店与之相呼应,的确振奋了一下人心。但当人们兴致勃勃地到三亚找“不回头”小吃店时,我们却已在高唱“好了歌”了。
随着我的后援生力军赶到,我们又拉起一个夜市“火力大排档”,一伙云南人仍旧卖“正宗北方水饺”(尽管连他们自己都从未吃过正宗北方水饺),又加了新品种“新疆拉面”,这时的三亚市已经遍街都是大陆人的饺子排档了。
新疆人、内蒙人、陕西人、东北人、四川人纷纷办起了各种各样的养殖场、种植场,他们的梦想最实际—农业是根本,种土豆也饿不死人。
春节前夕,一位贵州大学生来约我们到西部去淘金。海南岛西部发现金矿的报道我们早就看过了,只听说本地人骑着摩托车乘月黑风高之夜掠入矿点偷、抢矿沙,没想到这些大陆人居然也做起了淘金梦。金子!金子!淘金本是美国佬的玩意儿,怎么中国人也玩起来了?莫非这里不是海南岛而是阿拉斯加?丢你个老母嘿!云南人生性老实,还是卖“正宗北方水饺”吧。
春节过后,听说那伙贵州人淘金发了大财,紧接着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然后政府开始允许私人开金矿,本地人便捋起袖子大干起来,许多大学生也跑去给金矿老板苦力的干活,据说一个月有300元工资。
正所谓“通天的大路九千九百九十九”。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命运不同,各有办法。
房租终于涨到了令人无法忍受的地步。我们一怒之下,把全部家当廉价变卖了,退了房间。弟兄5人一个去了广州,一个即将出国,一个到三亚电视台谋了个差事,一个背起行囊去流浪,就剩下一个我。
我又回到大东海海滨浴场门口,仅仅3个月时间,这里已如一片闹市,一条“大陆街”,三五十家大小饭店、小吃店。天哪!这生意可怎么做?总不能我买你的你买我的吧?夜晚灯火辉煌时刻,户户灯下如小孩子过家家。不知谁家门口有一把吉他伴着一个苍凉的男声唱着一首怪腔怪调的《一无所有》。
站在海边潮湿的沙滩上,一组组梦的画面连续在我脑海里闪现,正如雨中洼地积起的小泡,一个个地破灭了,又一个个地浮起来。我极目远方海天相接之处,却永远只是一片漆黑,但愿明天的太阳自会来照亮这些交织着的梦的画面。
可明天的太阳是从哪里升起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