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伦斯的颂歌与略萨的控诉

1988-07-15 01:07
读书 1988年7期
关键词:上尉金瓶梅劳伦斯

方 非

中国有一部《金瓶梅》,我看了实在不喜欢,它使我想起了周作人的一段话:“由上海气的人们看来,女人是娱乐的器具,而女根是丑恶不祥的东西,而性交又是男子的享乐的权利,而在女人则又成了污辱的供献。”我认为,至少书中男性人物对待妇女的态度是与这相同的。

以后又听说还有一部西洋《金瓶梅》,就是英国作家劳伦斯的《查太莱夫人的情人》。曾有一个出版社出了中译本,印成了遭到一些人的指责。本来对于《金瓶梅》一类的书,无论中西,我都没有多大兴趣,可是这一指责却大大激起了我的好奇,终于设法找来了一本。看完后十分茫然,这样一部作品,为什么会被指为西洋《金瓶梅》呢?我思之再三而不懂。不过,不懂任其不懂,我也并未深想下去。要不是偶然又买到了一本《潘达雷昂上尉与劳军女郎》,我几乎把这事忘了。

《潘达雷昂上尉与劳军女郎》是秘鲁著名作家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的作品。主要内容是:秘鲁某边防驻军的士兵,耐不住军营的生活,四出骚扰,多次强奸妇女,致使民愤沸腾,上下告急。于是上尉潘达雷昂奉密令,招募一些女郎,组成一支劳军队,以慰兵士,以靖地方。其中有几章,完全用公文形式写成,是上尉向他的长官报告劳军队的组建和工作情况的。如:

报告人未能以概率论和市场统计学(即市场调查)所要求的精确度算出每位劳军女郎平均每日的服务次数。……按每位劳军女郎平均每月胜任二十二个工作日计算,(即去五天月经期和三个星期天〔……每月有一个星期天与月经期相抵……〕,)劳军队则需有一支能全日工作,不发生意外情况,最好水平的二千二百七十一名劳军女郎组成的队伍……。

报告中还要求每个军营当劳军队到来时,“地形方面的准备工作主要包括为劳军队布置四个阵地”,劳军女郎用“抓阄”的方法进入各自“阵地”,士兵们也用同样的方法在四个“阵地”门口排好队。每个“阵地”门口各站一人“手中各执计时器一只”,规定每个士兵“在阵地之逗留时间至多不得超过二十分钟”。

潘达雷昂上尉用军事化的方式指挥着这一切。而书中人物对待“性”的态度,就好像是化工厂的配料员,按着严格制订好的表格,精细地计算着所需的各种原料,一一分好,准时送到。这一切,又被用一种科学的、军事化的术语和铁板钉钉的公文口吻,巨细无漏地、琅琅上口地写了出来,显示出一派冰冷精确、直捷明了的机器人的风范。这已经完全超出了“羞耻”、“淫荡”的范畴,从根本上抹去了“人”这个字,整本书中只活动着一些能够配套使用的精良的器械。

《潘达雷昂上尉和劳军女郎》和《金瓶梅》两部小说都写了人类性生活的非人化,但作者的态度却是截然相反的。《金瓶梅》总给人一种“津津乐道”的感觉,《潘达雷昂上尉与劳军女郎》的字里行间,却处处流动着一种无以复加的悲愤。

从《潘达雷昂上尉与劳军女郎》又想到了《查太莱夫人的情人》。这两部小说的内容是相反的,而作者的心情却是相通的:一个从反面,一个从正面,共同呼唤着人类性生活的完满和美好,呼唤着性生活里人的尊严。

《查太莱夫人的情人》一书中关于性生活的描写,是从女性的角度,以女性为本位的。同《金瓶梅》中那种以男子的性狂暴为本位的描写完全相反,劳伦斯用一种美妙而纯洁的语言,写出了女性的感受:

……波动着,波动着,波动着,好像轻柔的火焰的轻扑,轻柔得像毛羽一样,向着光辉的顶点直奔,美妙地,美妙地,把她溶解,把她整个内部溶解了。那好像是钟声一样,一波一波地登峰造极。

她仿佛像个大海,满是些幽暗的波涛……兴波作浪……

而《金瓶梅》一类的书,则认为男子的快乐全在于女性的被动,男子的享乐就在于越狂暴越好的性占有和性虐待。这是千百年来造成女性的无可告诉的悲剧的一个原因。

我们曾经大力争取过妇女在社会上、政治上、经济上的解放,大大改善了妇女的地位。但是,在我们做过的这些努力中,似乎忽略了在性关系上妇女所受到的侮辱与损害。而这个问题,却不仅仅是消灭了封建的包办买卖婚姻,争取到婚姻的独立自主就能够解决的。有一个时期,我们的简单化的宣传说:只要农村完成了土地改革,就等于铲除了封建主义,妇女解放的问题,也自然就解决了。其实,人类历史发展的长河中,阶级社会只是一段,妇女生活中,由于阶级社会制度而来的种种压迫和奴役相对而言只可说是个变数,两性关系中的问题,才是一个常数。有人说,“领到地契的农民仍然可以回家打老婆”可说是一针见血了。我想即使在消灭了阶级的社会里,两性关系的问题是否能解决,也还是个未知数。

英国的斯妥布思女士(MaricStopes)的名著《结婚的爱》(MariedLove),曾根据对夫妇性生活的精密研究,主张两性关系应以女子为本位。英国的蔼理斯也曾对十八世纪欧洲的一个以“有名的荡子”著称的凯沙诺伐加以赞赏,说他是“以所爱的妇女的悦乐为悦乐而不耽于她们的供奉”。劳伦斯描写的查太莱夫人的情人,也正是以女性的悦乐为悦乐而不耽于她的供奉的。他说:

我想从一个女人那里得到我的快乐和满足,但是我却从未得到。因为我决不能得到我的快乐和满足,除非她同时从我这儿得到她的。

这与西门庆式的只耽乐于妇女的屈辱、卑贱与痛苦的供奉是绝对不可同日而语的,然而我们却把他们相提并论了。

在提到两性关系中女性的卑屈时,我们也不可不注意到另一个方面。就是说,当我们面对人类性生活的非人化,面对非人化性生活中女性的屈辱形象时,很容易愤而走上另一个极端,即是把女性神化,把爱情神化。

其实,把女性看作高不可攀的神,与看作猪狗,看作器具,虽有高下之分,而实质上却都是没有把女性看成人。劳伦斯也非常反对这种神化的观点,他说:

人类的肉体现在不过才开始生活。在古代希腊民族里,肉体生命曾焕发过,不久便给柏拉图和亚里斯多德毁灭了,到了耶稣便完全没有了。但是现在,肉体实在是在开始生活了,从坟墓中复活起来了。这人类肉体的生命,将是这美丽的宇宙间的美丽的、美丽的生命!

他还用非常形象化的语言写道:

……我要使人们穿上……红色的贴身的窄裤子……和一件小而短的白衫,……假如男子们有了红色的漂亮的两腿,……他们将重新变成真正的人,真正的人!女人们呢,她们要怎样穿便怎样穿。因为男子们一旦用那鲜红的两腿走起路来,短小的白衫后面,露着那可人的鲜红的屁股的时候,那时女人们便也要变成真正的女人了。那是因为男子不成男子,所以女人才不成女人。……

在这里,劳伦斯先一掌打掉了那种自以为生活在九霄之上的扭捏作态,再告诉人们:人,要首先是一个并且敢于是一个活生生的、真真实实的人,男人或女人,然后才能谈到其他。既不是兽,也不是神,这才是最完整的人文主义的观点。

劳伦斯以及蔼理斯、斯妥布思的理想太完美了,而现实毕竟是另一回事。《查太莱夫人的情人》之后几十年又出现了《潘达雷昂上尉与劳军女郎》,这说明人类要实现劳伦斯的理想,还要有一个相当长期的艰巨过程。至于中国,这方面的负担尤其沉重。《查太莱夫人的情人》被看作西洋的《金瓶梅》而在中国未能发行,首先且不说《金瓶梅》本就应当公诸于众(虽然我不喜欢这书),单只是把这两本书混为一谈的看法本身,就无可辩驳地证明了劳伦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仍然承负着不被理解的悲哀。然而时代毕竟在前进,我相信总有一天,劳伦斯在中国的命运总会改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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