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培松
费城。七月。一个闷热的天气——五十七年后的今天我还感觉到它。我与五个小伙伴玩腻了弹球,正在琢磨别的花样。
“嗨!”内德说,“我们很长时间没有爬山玩了。”
“让我们大家一道去吧!”有人响应。
我却犹豫不决。我渴望自己能象他们这样勇敢和活跃,可是出世八年来我的身体总是很差,因而牢牢记得母亲的告诫:不要冒险。
“来呀!”我最要好的朋友吉瑞招呼我,“别当胆小鬼。”
“来了。”我一边回答一边跑了起来。
其它孩子都一个接一个地向山上的一块峭壁爬去,这里离山顶还剩下三分之一的路程。我也跟着爬起来,战战兢兢,汗流浃背,心脏在瘦削的胸腔中嘭嘭直跳。
我终于爬到他们那里,异常难受。见他们又向这块峭壁的顶部爬去,简直使我感到阵阵眩晕。
不久他们开始向山顶进发,到那里后他们将沿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走回家。
“哎,等等我,”我无力地叫着,“我不能……”
“再见吧,你呀!”一个孩子说,其他人都大笑起来。
他们爬上山顶以后都从高处看着我,一个孩子嘲笑地说:“只要你乐意,你就多呆会儿吧!”“现在全靠你自己了。”吉瑞虽然关心着我,不过,他还是随他们走了。
从这里向下俯看使我胆怯,要想爬下去是不可能的,我会失手掉下去摔死。可是去山顶的路更糟糕——异常陡峭和危险。
时间在流逝。暮烟四起,一片寂静,恐惧与劳累搞得我茫然不知所措,我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1945年1月,英格兰东部沃顿空军基地。这天早晨我在黑板上见到了自己的名字,明天我要驾驶一架民用飞机到德国占领区执行气象侦察任务。这一整天我的心绪纷乱。想象着炮弹炸裂了我的机舱、到处是血与火、飞机直打旋,而我却无力从紧急出口处爬出来……
第二天一早,我确信——我不可能驾着那种飞机飞行一千哩,闯入纳粹炮火和战斗机密集防守的欧洲大陆,而又平安归来——我根本就办不到。
1957年1月,纽约。美国一位最著名的出版商亲自来向我约稿,令我欣喜若狂。
但是后半天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铸下了大错。我曾打算写一本有关情爱历史的书籍,追溯从古希腊到现代的演化——这是十分庞杂的设想,当时只是兴之所至、粗有轮廓。然而现在可得动真格的了。我知道自己太冒失了。
我哪有办法知道古希腊人的爱恋方式?还有早期禁欲主义基督教徒的?中世纪骑士与贵妇的?还有——够了!这是不可能的事。完全是自不量力。
暮色愈深,天际缀上了第一颗星星,山脚下的地面若隐若现。突然森林中晃动起手电的光芒。我听见吉瑞和父亲的声音!父亲抬高手电,用一种轻松的口气说:“下来吧,孩子,晚饭已经准备妥当了。”
“我不敢!”我恸哭出声“我会掉下去摔死的!”
“听着!”父亲说,“先不要想那么多,你眼下全部的考虑就是如何跨出一小步,你能办到这一点。注意我照着的地方,你看见峭壁下面的那块石头吗?”
我慢慢把脚移过去:“是的”。
“好,现在把左脚蹬在那块石头上,先别操心下一步该怎么走。相信我。”
这倒有可能。我小心翼翼地用左脚试探到那块石头并且踩了上去。我有了一点信心。“好极了。”父亲喊道,“接下来再把右脚向右下方移一点,那里又有一个立脚之处。”我又按父亲的话做到了。我的信心愈发增强。我想,我定能如愿以偿。
一次跨一步,我向山下爬去。蓦地我踩着了山底的石块并落入父亲有力的双臂中。先是一阵啜泣,然后惊奇地感觉到一种强烈的成就感——这是我永志难忘的一课。
1945年1月。飞机在跑道上滑行,油门逐渐加大,我提醒自己,眼下我该做的一切就是起飞、爬升到25000呎的高度后向东前进。一会儿,北海就在前面。我又告诉自己,现在的一切就是朝着这个方面坚持20分钟,直到穿过荷兰的斯豪恩岛。这些我能做到。
到达斯豪恩岛上空,领航员让我转向125度并保持10分钟,直到到达下一个观测点,这也不难办到……就这样,我驾着飞机“一步”又“一步”地飞越了荷兰和德国,安全归来。
1957年1月。想到那本应允下来的野心勃勃的书稿,一夜辗转不安。但我又想到了以往的经验:如果我先考虑下面的第一步,就不至于被巨大的挑战吓得惊慌失措了。
于是我先从第一章着手,两年半后的一个下午,653页的稿纸上打完了最后一个字。过了几个月,我拿到了刚刚出版的书,又过了几个星期,我读到了第一篇权威性的评论——赞扬它。
我不止一次地体会到:与其因盯着目标的遥远和前程的艰险而沮丧,不如时时专注于前方小小的一步,直到走完全程。这时再回首往事,多么令人惊喜而骄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