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里

〔美〕哈里特·Ｌ·奈　胡瑞璋　郭秀萍

亨利·威廉斯和他的妻子驾驶汽车到大树林里去给杰里扫墓。他将几枝冬青树枝安放在墓碑上，一面鞠躬，一面默默地祈祷着。

在墓前长久沉默的时刻是极其悲痛的，因为这使他历历在目地回忆起一桩桩的往事。虽然这段往事的印象渐渐淡薄了，可是亨利绝对不愿把它从记忆中抹掉。他要使他对这段往事的回忆如同他放在杰里坟墓的石碑上的羊齿植物那样四季常青。他年复一年回到这里来……来的次数已多得数也数不清……

在灰蒙蒙的冷雨中，亨利的妻子密切地注视着他在墓地周围的一举一动。她丈夫的脸部表情使她难受。她曾一次又一次地请求他告诉她有关杰里的事。然而他什么也不愿说——只告诉她这墓是杰里的，以及杰里是一只他所知道的最好最伶俐的狗。他的妻子莱拉对这样的叙述感到很不满意。她要知道杰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感到去墓地的旅途一次比一次更难受，因为她丈夫在扫墓时所经受的痛苦似乎太剧烈了。他的一举一动似乎在表明他犯了可怕的错误，而且至今还未偿还这笔债务……甚至在这许多年之后，尚未还清……

在他们驾车回城时，亨利的妻子认为这正是她再次尝试要他讲些内情给她听的好机会。她想帮助他，分担他的悲痛。他不能再站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他这般忧伤。她一定要使他永远消除郁结在他心头的苦闷。

“亨利，”她以他所从未听到过的坚定的声调对他说:“我要知道杰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我要你把一切都告诉我，…这次你一定要答应我。我绝对不愿再听到你否定的回答了。”

他听到这话吃了一惊，沉默良久。他似乎紧张不安，对自己缺乏信心。他开始以干巴巴的低沉声调回答，然后以较清晰的声音说:“莱拉……我亲爱的莱拉……我真不知从何谈起。我们一起过着圆满的生活，我相信是美好的生活，我们已经培育了几个好孩子，并且看他们长大成人结了婚。我们相处得很幸福。我很怕破坏了这种幸福。我从不想使你感到不愉快，所以我不敢将我的这段经历告诉你。然而我知道总有一天得把它告诉你。”

他的妻子打断了他的话说:“亨利，你可以放心，我对你的感情决不会由于你要告诉我的事而有丝毫的改变……我们一起度过的日子已经数也数不清了……”

“莱拉，你对我的感情意味着一切，从来都是这样。在我遇见你之前，有另外一个‘人，他也是一种巨大的力量，是一盏指路明灯。他赋予我一种使我继续向前和改变我生活的愿望和力量。”

“你是说杰里吗?”这时雨已下得越来越大。可是车内却温暖如春，安乐舒适——真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天地。这种环境使亨利感到开始述说那段经历较为容易些。

“好多年前，”他以沉痛的心情说，“我是一个狂暴的、不道德的人。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我是丑恶的、真正邪恶的人。这当然是在我认识你之前的情况。我不诚实，是个使人难以信赖的人。我当时真是天底下第一号的吹牛大王。我随心所欲地要什么就把什么据为己有，很少去考虑别人的权利和感情。

“在我这段令人作呕的经历中的另一个人就是哈维·罗林斯医生，他是我的一个老同学，住在离杰里墓地不远的地方。

“杰里，我已多次告诉过你，他是本州中最好的猎狗之一。医生和他的夫人简直对他发疯似地着了迷。有一次，杰里在猛跳中，腿部受了重伤。我把他带到罗林斯医生那儿，他出色地把这只狗的骨头治好了。不久杰里又能象往常那样活蹦乱跳起来了。

“在此之后，我们一起出去打猎——医生、他的夫人海伦和我。医生带着他自己的狗，我带着杰里。可是唯有杰里具有不可思议的嗅觉，他似乎总会知道鹿群藏在哪里。因此，医生总是对他赞不绝口。

“可是，可耻的是，当医生对我这只狗的智慧和技巧发生极大兴趣时，我却垂涎于他夫人海伦的妩媚艳姿。不久，海伦和我就在我们打猎时，一起走开了，留下医生一个人打猎。我是一个瞎了眼的蠢汉，一个浮夸而令人憎恶的鲁莽汉，因为我看不到我的所作所为是错误的，是不可饶恕的。

“不久，海伦和我迫不及待地开始接起吻来。有一次在林中空地上我们相互拥抱着的时候，我注意到杰里正坐在我们面前，以他的棕黄色大眼睛忧伤地盯着我们看。他不断地看着我们。他那双几乎同人一样的眼睛的神情似乎是在说——“别那样，主人!别那样!……”

“你的意思是，”亨利的妻子问道:“他一直在跟着你们并且盯着你们看吗?”

“正是这样，不论我和她跑到哪儿，不论我什么时候和她讲话，我只要一回头就看到杰里，他或是把头趴在前腿躺着，或是坐着。他的双眼始终盯着我，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他的双眼总是表示出那种不满和悲哀的神情。天啊，现在想起来，那只狗事实上是在和我讲话，在警告我……。

“至于海伦，医生的夫人——唉，她是容易受甜言蜜语迷住的那种轻佻的女人。在我的手中她如同软泥一样柔和。然而她有她的丈夫……，如果他一旦发现我们……可是我内心的邪恶念头似乎是没完没了的。我决心要霸占那个女人。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得把医生撇开，如果有必要就此永远地把他撇开。

“最后我想出了搬掉这块绊脚石的计谋。我一直以枪法高明而自豪。我从来也没有、至少是不大会打不中一只鹿或飞翔中的野鸭。我告诉海伦我有解决的办法了，她不久就会终于得到自由了。当然我不曾把我的计谋告诉她。

“我在选择良机。有一天医生正在穿过松树林跟着鹿的足迹追赶着。手中松松地握着猎枪，轻手轻脚地向着这只鹿挪动脚步。我正好在他的背后。我的计谋立刻就要实现了。海伦在我的后面离得很远。象往常一样，我自己的猎狗杰里守在我的身旁。我的计划是在医生开枪的同时开我的枪。全部事情在一瞬间就可结束。海伦会认为这是打猎中的一种偶然事件。

“我准备好了。我的枪对准罗林斯医生，当时他的背正好朝着我。

“听到一只鹿在前面嗒嗒的奔跑声，我的眼睛就盯住医生，他突然停住，一动也不动。现在他正好是个最好的靶子。

“我举起枪，仔细地观察他。他开枪的时刻就是我开枪的信号。这个时刻来到了。他举起枪……一刹那间出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一般的寂静……我轻轻地扣着扳机，慢慢地加重，然后一扳到底。我看到我的枪口冒出火花并听到响亮的枪声……一阵低沉的吠声，一堆皮肉的撞击声及最后是呯的一声沉重的倒地声……。

“罗林斯医生很快放下手枪，转过头来看着我。我的枪仍然在冒烟。‘你也看到了那只鹿吗?医生说。然后他看到了我们两者之间的东西杰里躺在松叶上。这只狗趴在那儿，两只前腿捧住它的头。可怜他的血迹斑斑的双眼仍旧盯着我看。医生向杰里奔跑过去，以剧烈悲痛的眼神瞧着他。‘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医生呻吟着……‘这只漂亮的狗……噢，亨利，你一定会感到很难过!别埋怨自己吧……意外事件总是会有的。他向我慢慢地跑过来，脸上带着极其热情而又极其悲伤的神情。我们俩在雾中肩并肩地、默默地、一动不动地站立了良久。他终于说:‘亨利，那只狗一定是作了一次异乎寻常的跳跃，正好跳在那颗子弹的前面。”

亨利感到他妻子在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他们的汽车缓慢地在潮湿的公路上行驶，天在暗下来，仍旧下着雨。他们每离开杰里的墓地远一分钟，就感到杰里离他们俩越亲近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