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卫平
抹掉了两个“零”
3月31日,下午5点25分,当我在棋盘上落下第二届中日围棋擂台赛第16场比赛中的188手棋时,坐在棋桌对面的武宫正树先生十分有礼貌地冲我微微点了点头,轻声说:“我的棋输了。”然后,他抓起一把棋子,向裁判示意,比赛不必继续进行。刚刚还弥漫着酣战炽热气氛的对局室,突然变得出奇的宁静,大家都一言不发。这沉默持续了几分钟,不,也许只有几十秒钟,便被闻讯闯入的一群新闻记者打破了。闪光灯不停地闪动,看得出,人们的情绪都非常激动。
紧绷的神经系统一旦松驰下来,立刻觉得浑身象散了架似的软弱无力。尽管如此,我还是充满了喜悦。因为,多年来的一个愿望实现了。
在此之前,我曾与武宫正树四次交锋,均败。近20年来,中国棋手在正式比赛中也从未胜过武宫。今天,这两项“零的纪录”终于被突破,它也许意味着,中日围棋交往史进入了一个新时代。
从 “3.125%”起步
两届中日围棋擂台赛,我都有幸担当中国队的主将,而主将的地位,又决定了只要轮到我出场时,必定面临毫无退路的背水一战的险境。
去年10月,马晓春负于片冈聪后,中国队能出场的仅剩下了我一个人,而日本队却还保存着5员战将。我与片冈聪比赛前,日方几次来电催问我方关于闭幕式的准备情况,似乎擂台赛的最终胜负已成定局。
当时,有一位记者问我,如果分别与片冈聪、山城宏、酒井猛、武宫正树、大竹英雄比赛,双方每盘棋能各占几分胜机。我回答说,大约各占50%吧!我的这个估计被登在报纸上。有人根据概率的公式,计算了第二届擂台赛我方最终获胜的积率为0.5的5次方,即3,125%,也就是说获胜的希望实在太小了。
对于前程的艰险,我是十分清楚的,但我暗暗地告诫自己,只要人还在阵地上,就不能轻易放弃哪怕是最微小的争胜机会。我在集中精力做好临战前的技术准备工作的同时,主要分析了双方的心理因素条件。我已经处于背水一战的境地,除去奋力一拼外别无选择;而对手处于优势地位,很可能背上求稳怕输的包袱。凭我的经验,自负的对手,常常在这样的情形下,产生巨大的心理压力。这样一来,我的不利就可能转化为有利,而对手的有利也可能转化为不利。
去年12月,我在北京打败了片冈聪;今年1月,我在日本连克山城宏、酒井猛;3月,我又战胜了自己从未战胜过的武官正树。说实话,能取得这样的成绩,我当初并没有想到,但我也从未背上过多的思想包袱。我只想在比赛中尽可能好地发挥出水平,是一步步的胜利,不断地增强了我的信心。
今天的胜利,使我更清楚地意识到:无论做什么事,只要认准了方向,哪怕只有1%的成功希望,也应不惜为之付出100%的努力。
“说大话”与自信心
上届擂台赛,我与小林光一比赛前,人们普遍持悲观的态度。我却公开宣布:一定要打败小林光一。
本届擂台赛,我与片冈聪对阵前,看到伙伴们一个个愁眉紧锁,我又安慰大家:我能够战胜片冈聪。
也许有人认为,我爱说大话,只不过运气好,碰巧灵验了。对此,我有不同的看法。
在日常生活中,我的确很普通,甚至在买东西、做家务事、挤公共汽车等其他方面显得有些“无能”,对此,我不免“自悲”。但是,在我所热爱和追求的围棋领域,我却永远充满自信。从外表看,围棋似乎是很斯文的比赛,而内里却包涵了智慧与勇气的激烈对抗和角逐。人们在形容一件繁复纷呈、难干难成的事情时,常常用下一盘棋比喻,这就说明下一盘高超的棋,需要极大的智慧与勇气。智慧,就是能在错综复杂、千变万化的局面中,先人一步地窥出棋理的奥秘,并能针锋相对或高人一筹地打出恰如其分、出奇制胜的棋来。有时为提高自己的一步棋艺,或破解对方一个着数,需要付出几代人苦苦努力探求的心血。勇气,我认为就是自信心,就是一种战无不胜的心理气势。在事业上,一个人如果没有这种自信心,将一事无成。当然,自信心不能是盲目的,自信应建立在科学和实事求是的基础上。
我讲有把握战胜小林光一,是基于相信自己的实力和清楚地了解对手。我认为,在技术上,我有自己的特长。通过仔细观察、研究小林光一与队友们的比赛,我发现了他的弱点,从分析、总结队友们失利的教训中,我看到了战胜小林光一的希望。经过认真的准备,我确信自己已经有了较大的取胜把握时,才讲出了也许是令人吃惊的“大话”。擂台赛中,我能几度挫败强手,度过险关,自信心无疑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难忘的一盘棋
近几年,我在国内比赛中没有什么建树,许多年轻棋手的成绩都比我好。但到了擂台赛这种一盘定胜负的关键场次,情况却又相反了。不少人对此很感兴趣,总想了解其中的奥妙。我以为,关键的差别大概就在于控制自己的情绪及合理安排赛前的训练。
记得第一届擂台赛时,我方一位年轻棋手与小林光一比赛前,显得十分紧张。饭吃不香,觉睡不稳,什么事都干不下去,患得患失的思想负担过于沉重。这也就限制了他技术水平的合理发挥,比赛失利便成为毫不奇怪的事情。14年前,我也曾有过类似的经历。
1973年夏天,我第一次获得与日本棋手较量的机会,对手是日本业余冠军西村修。从当时两人的实力看,我显然占上风,但结果却是我输了。不是输在技术上,而是输在意志品质上。临赛前,我是既想赢,又怕输,各种各样的奇怪思想搅得我脑子里乱糟糟的。比赛前一天晚上,我竟然失眠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合不上眼睛,无奈,凌晨4时一个人来到对局室,面对空棋盘,眼睁睁坐到天亮。这样的精神状态,哪有不输棋的道理。我不知下过多少盘棋,但这盘棋留给我的印象却是最深的。
与片冈聪、山城宏、武宫正树比赛前夕,我没有象上届迎战小林光一时那样埋头于棋盘边。那时,为对付小林光一,我甚至在睡梦中想出一个好棋来,也急忙开灯摆上棋盘。有一次在回家的路上,为琢磨一个方案苦思冥想,竟一头撞在电线杆上。而这一次却显得有些悠悠然。打打桥牌、打打网球,按时去医院做“高压氧”治疗。我这样安排赛前的活动,并不是没有把比赛放在心上,而是因为我相信自己技术上已经比较成熟,最有可能出现的问题是比赛中体力不足,所以,我赛前准备的重点就是尽量休息,尽量放松。如果说我连续战胜强手有什么诀窍的话,那便是采用适合自己实际情况的备战方式,力争使自己在比赛中处于最佳状态。
我于自己多年的比赛实践中,总结出一条规律:越是关键的时刻,越应该充分放松,因为过分的紧张只会徒劳地消耗人的体力和抑制人的智力的发挥。重大比赛前,有些紧张是自然的,但各种不必要的顾虑却尽可抛弃。人,有时就是需要超脱一点。
感谢生活的教诲
一名优秀的运动员,不仅要有精湛的技艺,还应具备过硬的意志品质和良好的心理素质。根据我的体会,这后一个条件,只能在训练场之外的生活经历中磨炼和培养。
1967年,在“横扫一切”的动荡岁月,我开始品尝到生活的艰辛。我迷上了围棋,但很长一段时间却只能偷偷找老师和伙伴学棋。
我曾在黑龙江省嫩江县山河农场呆了好几年,脏活、累活也都干过。那时学棋更困难,主要靠打棋谱或自己同自己下棋这种近乎蛮干的方式。
1974年,当我作为中国围棋访日代表团成员高兴地准备东渡比赛时,却突然接到通知,我的访日资格被取消了,理由是“政审”不合格。这对我的打击太大了。
在比赛场上,我经历过的挫折和失败就更数不清了。而每一次挫折和失败都等于给我上了一堂课。我琢磨出这样一个道理:无论做什么事,若想真正有所突破,必须在生活中领悟真谛。
被人们称之为“世纪之战”的比赛结束了,它在我的棋手生涯中将永远是值得纪念的一局。它留给我的不仅仅是美好的回忆,更重要的是坚定了我继续奋斗的信念。